原创小说 狗牌

原创小说 狗牌

有人应声倒地，有人前起后继。在死神找上他之前，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

所以战斗便理所当然地开始，也理所当然地结束。

待硝烟散去，黄沙褪尽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从隐藏的位置爬出，一点一点地爬向战场。

铁与血混合在一起，被火灼烧着的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遍野的肉块不久前也曾是活蹦乱跳的个体，有着自己的过往、故事、与家人，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他早已习惯，所以他面不改色，只是专心向自己的目标一点点地匍匐前行着。

不能以人类的死法死去的人并不能被称作人类。他这样想着，没有带上特别的情感。

于是，经过一段漫长而又短暂的爬行后，他终于来到了目标旁。

对方是一个看起来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棱角分明的脸上透出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气质。

有一个花生米大小的孔洞在他沙黄色军装的胸部位置，仍旧滴着血。这使他从炮火中留了一个全尸。

连这样的人都要来上战场了么？他咒骂到。声音很低，低到在漫天黄沙中刚一出口就被沙砾裹挟而走，无影无踪。

他不打算再多耽搁，扯下青年脖子上的“狗牌”，一把丢入腰间的包中，转身就走。

包中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他的思绪不由得为之一滞。

里面有一百多张狗牌，有的破烂不堪，连上面的字母都已经变形到难以辩认，有的己经被砾石风沙磨得光亮平整，再也看不清上面冲印的文字。

有的人他已经记不清相貌，有的人他未曾知晓过姓名。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是被他亲手所杀死的人。

他杀人时往往一枪毙命，至今仍未失过手，在好几处大大小小的战斗里都建立了不可或缺的功劳。

他被尊为英雄。

然而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妻子与儿子的中年职员而己，胡子也有好几个月没有打理过了，盘曲如树根的胡须间藏满了沙粒，仿佛一抖就会哗啦啦全部掉出来一般。

那些人告诉他：他拯救了很多人，很多的家庭。但他却无法去欺骗自己的内心：他杀死了很多人，毁灭了很多个家庭。

他无法去想象失去孩子的父母是否会如同他一样痛苦，他只是麻木地收集着自己杀死过的每一条生命，记录了他们生前最后的信息，并.....希望着有朝一日能将它们交还与他们的家人。

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面目出现在那些痛哭流涕的人面前，但他仍想这么做，仿佛多收集一点，他身上的罪就会轻一点一样。

腰间的包是有重量的，沉甸甸的。

他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一个冰冷的坚硬物体抵在了他的脑后。

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声，他不用回头都能听出来，那位青年正用手中的手枪，指尖颤抖地对准了他。

他当然可以反抗，反抗是轻而易举的，一个重伤、连枪都拿不稳的新兵蛋子和一个健康、经验丰富的老兵之间，实力悬殊到令人绝望。

但他生不出一分一毫的反抗意志。

他甚至隐隐觉得有些欣喜，厌倦，以及一丝丝的怜悯。

“这就是他娘的战争，小子！”他轻声说到。

背后的青年明显颤抖了一下，产生了些许犹疑，所以他咧开大嘴，露出了一个滑稽而又可笑的笑容。

沙子从胡须间漏出，干裂的嘴唇开裂，流出殷红的鲜血，他却浑然不觉。

“请，把这些……”他将右手摸向腰包，想把他们交给他。

但青年开了枪，他八成是以为他要拉响手雷同归于尽了。

在残破的脑袋重重地摔碎在沙土地上时，他还微笑着想到：

拜托了！

白色混杂着红色的黏性半固体糊了青年一脸。他吓了一跳，手中的手枪掉在地上，枪口还冒着青烟，黏在上面的不可名状的固体发出“滋滋”的声音，逐渐发黑，冒烟，直至焦糊。

他手发着抖，整个人呆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将手小心翼翼地伸向中年男人腰间的包，想要再清楚眼前这个“不能被称为人类尸体的尸体”生前，想要触碰到的究竟是什么。

当各式各样的狗牌从包里掉出，在正午的烈阳下闪着光芒时，他呆住了。

俊秀稚嫩的脸庞逐渐扭曲成了恶魔的模样，最后一点对死者的恐惧也化为了对杀人魔的厌恶与愤怒。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胸前的伤口早已结了痂，看着被轰飞了半个脑袋的杀人恶鬼，他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吐出了平生第一口混杂着血丝与沙砾的唾液。

弯腰捡起小包，他将那些狗牌都收了起来。他做了一个决定，将这些牌子交还给那些惨遭杀害的人们的亲人。

临走前，他顺脚踹了一下那剩下的半个脑袋，有一块干瘪的东西从里面飞了出来,在地上滚动了几下，沾满了沙粒。

有蚂蚁向它靠近，但青年已经离开。

回到队伍里之后，青年被授与了英雄的称号。当他将那些狗牌亲手交还给家属时，他理所当然地收获了许多赞扬与感谢。

但有一个疑问，一直困扰着他。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杀死了更多的敌人，得到了更多的荣耀与感谢。

他们告诉他：“你拯救了许多家庭。”

他却不这样认为。

他越来越不安，心中的疑问或许早已有了答案，但他不敢去承认。

“人都是擅长自我欺骗的动物。”读过几本书的他曾这样向战友们苦笑道。

但战友们都笑他读书读傻了。

“子弹可不会骗人。”一个战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笑着告诉他。

一周后，他亲眼看见那个战友在战场上被流弹击穿了脑门，连声都没吭就死去了。

他开始收集被他杀死的那些人的狗牌。

他开始接受一些他原来不愿承认的事。再有人称他为英雄，他也只是笑着摇头，不发一言。

终于，在几十天后，他在拾起某个人的狗牌时，被人用枪指住了脑袋。

那一刻，他笑了，他感到了强烈的讽刺。

所以他没有反抗，他只是将手伸向腰间的小包，一边笑道。

你知道吗？这就是战争。

今天我杀了一个奇怪的敌人。

他一边对我说：“这就是战争。”一边将手伸向他腰间的小包。

他说：拜托了。

我理所当然地开了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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