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知识 > 

铁栏杆

铁栏杆

铁栏杆 白纸黑字寥寥数行,一页不足,翻了过去可能便是半个朝代。谁的笔墨多些谁的字段少些都跃不出纸面……理当是如此,不过就像谈到西游记就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诸天神佛遍地

铁栏杆

白纸黑字寥寥数行,一页不足,翻了过去可能便是半个朝代。谁的笔墨多些谁的字段少些都跃不出纸面……理当是如此,不过就像谈到西游记就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诸天神佛遍地妖魔再到西行路上的烂漫花开美不胜收,谈到抗金之名将,我们会顺势想到岳飞,谈到宋词之豪放,我们会自然想到苏东坡,也的确理当是如此的。

只是见过三千里云月的岳飞,在沙场在庙堂说一千道一万,可惜最后只是他人一句“果如公言,北宋何至南迁?”于是众人都以为世间欠他岳飞半个宋室,哪怕这不是他岳飞的宋室。长眠栖霞山的他占据了南宋沙场上的悉数风光。抗金名将四字基本与他画上等号,于是许多人却忽略了同样担得起这四个字的辛弃疾。或许他并不需要我们给他半个宋室,不需要我们也给他与抗金名将四字画上约等号,但世间确实欠他一个铁栏杆,这是道理之外的东西。

我其实对他也不屑过。倒不是因为他的爱国不是因为他的人品,而是想到只愿偏安一偶的宋高宗面对成天喊着“抗金抗金”的他额头青筋凸起的场景便不屑这个会诗词的莽夫不机灵,眼睛不利索。当后来了解的更全面些时,倒也不觉奇怪了。他父亲辛赞是金臣,一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金臣,他带着幼小的孙儿辛坦夫登顶山峰的时候,永远会指向那座山及那座山后的一座又一座山“登高望远,指画山河”。在辛赞的影响下,明明是生于长于金的辛弃疾反而比谁都来得热爱国家——自小便遥望着的另一个国,另一个家。力主抗战,简单四字但却颇具重量与厚度,在南宋小朝廷上,聪明人可不会提这四个字,只是对于不惜留下丹青碧血的一位位糊涂汉,我不得不收起我的不屑,去正眼以待。因为这即便不是《车辖》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也至少是《孟子》中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勇。

当他改字,不愿一世当“就这么个”的坦夫,而改为幼安的时候,幼安二字便成了谶语。起义军为掌书记反金归宋、沉浮南宋庙堂、一身文韬武略不得施展、开田自作稼轩汉,到最后的蓦然回首,最后的挑灯看剑。安一字似乎停留在了他的幼年,得意也失意也,横槊也赋诗也,辛弃疾也。——“杀得动人也提得动笔,这才是老子我辛弃疾,夫男子者,当顶天立地一生崎岖但不倒,我辛幼安字中有个安,足矣!”

叛金归宋一词不妥,他仅是带着两千余的异地他乡客穿越荒野,竖起战旗,远返家乡。在人命最不值钱的那个时代,他以卓越的军事能力与领导能力,让两千零件拼凑成了一个勉强能与国家机构抗衡的整体,正是有如此武略,知州板凳尚没坐暖的张安国才会被他数骑奔袭活活生擒,成就他的“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只怕此处他想写的不是孙仲谋,而是“生子当如辛弃疾”才对!

小学时读他的《贺新郎》,一首又一首,让我误以为“贺新郎”是他的专属词牌名。听他和陈亮唱和相佐“老去凭谁说、老去哪堪说。”看他们“龙共虎,应声裂。”其词间大气至大放厥词,令人发指。我一向不屑纯粹书生的边塞诗歌,身处江南的士子身着长衫喝着龙井轻摇折扇,听说书人醒木一响便说是一首有着狼烟味的边塞诗造就了,是这样的吗?因此我不认为纯粹书生能写出纯粹的边塞诗。于是当我知道辛幼安不是个温润君子而是个杀人如麻的屠夫的时候,我对着他的大放厥词,那一首首的多磅礴少婉约却更是喜欢了。喜欢想象他写词之余,白衣出江左,驰骋沙场,一骑当千。

白咖啡不再那么滚烫,但窗外的雨愈发大了起来。斜风一响,雨珠促成团地跑到栏杆上,啪啦啪啦地摇起身子来。晃动了野花,晃响了门扉,晃开了书的下一页。

南归宋室小朝廷以后的他与进入翰林院的李太白十分相似,一者是想以经世济民文章治世,一者是想以兵法武略克敌。最相似的地方不在于他们有着同样伟大的抱负,而在于位卑言轻的他们都被当权者忽略,被视作可有可无的花瓶。当辛幼安请求出兵以己之长克敌之短,无人听闻他的呐喊;当韩侂胄贪功冒进急于开战,无人理会他无力的阻拦。眼睁睁地看一座座大山的荒芜,他流血的心才会鸣噪不已哭诉出“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这样的诗来。

当李太白黯然离开那座太安之城,投身一只小酒壶中,在他说出“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的时候,这世上便多了一位飘逸的诗仙;当杜子美颠沛流离见过了世上疮痍民间疾苦,才有了诗中圣哲笔底波澜的诗圣,才有大李杜的千古芳名。苏子瞻三起三落仕途波澜,却有了苏堤春晓二泉映月的美不胜收,更铸就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东坡;辛幼安若非欲补天穹,无路请缨,这世上便不会有什么“词中之龙”,不会有栏杆拍遍无人会的辛弃疾,不会有“苏辛”共唱大江东去的铁板铜琶了。他将美芹献上,却被不识美味的当权者忽视,可豪放派的词调,却因此更上一层楼。

前文述备,说到豪放派,我们自然会联想到使其登堂入室的苏东坡,他一改此前花间词派的闺怨闺喜,将长江大流引入庙堂引入文坛。可辛弃疾除了对兵法的熟稔,对主战的执着,对于宋词的字句,同是熟悉到了极致。念想渊明、停云诗就“江左沈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可悲南宋的懦夫们只有会喝酒的蠢货,不再有懂得饮酒的高士时,他才压抑不住自身的怒火,胆敢放肆高歌“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高歌后还不尽兴,还得悠悠然叹一句知我者不过二三耳——“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这叫两情相悦,但对着一群只会窝里横的酒囊饭桶,我只能是青山见我多妩媚,我见青山像坨屎了。讥讽冷意,于此淋漓尽致。他不像陆游多写七言工整律诗,而是多将激昂、仇恨、不满、无奈、还有留恋在人间的风流暖色和少许花间遗憾赋于不规整的词间,或许正是出于这种对为权者为维权的不作为,对金人愈发势大而无能所为才会让这些不规整的词端鲜活规整起来。形势韵神,皆在失意人的狼毫尖端。是斯人独憔悴,却更是冠盖满京华。“我要去找我的青山,你们大可继续做你们的狗屎。”

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他游历山河,却不能像那谁求仙人抚顶一问长生,毕竟那人在盛世里他在危墙下,纵使他两皆是身着白衣;却也不能像那谁忘乎山水间遗世独立而无眠,毕竟那人在北宋他在南宋,即便他两皆是豪放当头。太白纵有行路难,拔剑四顾心茫然,可迟迟还是长风破浪会有时,兵痞子只写“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三唱《阳关》泪未干;苏轼年迈,却问“谁道人生无再少”,敢“酒酣胸胆尚开张”,去“西北望,射天狼”,色胚子却只在脑子里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了,指不定还带着两行泪痕哭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当又一年暖风吹起,把那人吹得直把杭州作汴州,那人也不在乎北面一座座大山了,满朝都是醉游人,却又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唯有他是真醉了。他抬头北望——大同!太原!河南!延安!应天!开封!阴山!贺兰!再回首南望,看高宗对自己不满的眼神,看百官上谏如雪花般的折子,说是他虐杀战俘残暴无良,是他好色贪财横征暴敛。“是啊,我残暴无良,让国家穷兵黩武;贪财好色,让国家积贫积弱。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礼部吏部的责罚下来了,好色兵痞只得是欲飞还敛山河梦。

咖啡凉了。雨声未歇。苦色愈苦。

嘉泰年间,南宋兵败。这就是他笔下的残山剩水了——“残山剩水犹如是,黄天厚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平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他多么想赢得身前生后名,只是终是求不得。他最后一次大醉的时候,他奋力高呼到“杀贼!杀贼!”他大概又是提灯去照起他的旧甲胄、锈铁剑了。

眼前楚剑吴钩,从来生平未低头。最恨方尝够,靖康恨,又消受,岳公仇。舟人避世久,犹向羁客问王侯。醉里梦中说汴州,中原事,无人收。

他酩酊大醉不知星河在水入梦而去,梦中的他再一次披上银白色的甲胄,骑在鬃毛亮丽的枣色骏马上,食指中指并拢轻轻划过冷锋表面,神情酷冷不似君子,如风雨之中不动的大山一般,如西北长安后面的一座座大山一般,听耳畔千军震如雷声怒绽,面对金人的如潮铁骑,俨然不动,仅是一往而前,若是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殊不知,一座铁栏杆,已是生后名。谁人不知,辛弃疾!

以上就是(铁栏杆)全部内容,收藏起来下次访问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