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
1.天下第一醉
如果一个人心中有情，却空付流水，该怎么办？
以酒灌肠是个好法子。俗话说一醉解千愁。
但如果情伤太深？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情愁更甚。
但如果这酒至醇至烈呢？喝一口便不省人事——情愁相思，宠辱偕忘，岂不快哉？
好酒难得。历来江湖人，哪个不曾鲜衣怒马，哪个不曾多情年少？百炼钢成绕指柔，又有多少人抱得美人归？
仗剑天涯，江湖人不缺故事。缺的是让人忘记前事的烈酒。
卖酒人昔有「垆边人似月」，今有「当垆酒肆」无酒不烈，江湖人趋之若鹜。
当垆酒肆一坛「金风玉露」，号称天下第一醉。且天下只有一坛，专治天下第一伤情人。
何谓第一伤情人？自当有令烈酒如白水，灌不醉喝不倒忘不掉的第一情伤。
如何证明第一情伤？自是千杯不倒，足见情伤难解。
多少好汉冲着天下第一醉来的。但皆不是第一伤情之人。
是以「当垆酒肆」日日盈门，热闹非凡。
老板卢晚娘赚得盆满钵满，喜笑颜开。
一坛金风玉露，依然没等来天下第一伤情人开封。
2.花间一壶酒
世事难料。今夜，金风玉露却被人偷了出来。
入夜，一条人影闪身进了老板卢晚娘的闺房。他在房里翻箱倒柜。忽听有人声，便提气掠上房梁。
卢晚娘正好进门，一闪念，便跪在床头看了一眼金风玉露。这一坛好酒正藏在床底最幽暗处。
卢晚娘心头放松，暗笑就指望这个挣大钱。她在镜子前显出一个风韵十足的笑容，才扭身出门。
房梁上的人影跃下，立刻从床底拎出了金风玉露。
他看着金风玉露，如同一个踽踽独行的旅人在荒原中看到一汪清水，口中喃喃：“有救了。”
这人拿着金风玉露，又一跃身，坐在了酒肆的屋檐。
当垆酒肆楼高三层，此刻入夜，依然有不少宾客推杯换盏。这人一跃而起，竟无一人察觉，倒也当得一句“绝世好轻功”。无奈既无人察觉，也无人喝彩。
这人怡然自得，寻了个安稳的坐处，打算对月独酌。
明月朗照。若此刻有人登上楼顶，借着月色，便能认出此人正是龙虎山剑阁首座弟子姬无涯。
若说这龙虎山，乃江南以南第一武林名山。想当年，龙虎山少年向天歌一人一剑单挑七大门派，被封为剑圣，至今仍是武林传说。
剑圣一战成名，回龙虎山自立门户，开门授徒。剑阁日益壮大，剑阁弟子个个剑术了得，龙虎山威名更盛。
龙虎山当世这一辈弟子中，首座弟子姬无涯惊才绝艳。去年出师北上，在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中一剑挑落各门派翘楚，惊艳四座，颇有当年剑圣之风。
可这样一个武林新秀，此刻居然在当垆酒肆当小贼偷酒喝，令人唏嘘。
好在四下无人。姬无涯捧过酒坛，心中也有唏嘘。
他是个伤情人。当年他本是龙虎山下一户农家的小儿子。他爹听说龙虎山收徒管饭吃，便送他上山学艺，告诫他学不成就不许下山。一别十六年，等他终于学成出师，下山寻父，才晓得家人早在一场瘟疫中病逝了。
他将心中苦痛尽数化成招数，将武林大会上的对手看作瘟疫病魔，一招制胜，独得头筹。本以为风光回山，可以向小师妹邀功，说不定小师妹一高兴便会回应自己的倾慕之情。只是他一回山，才发现满山红绸。
原来小师妹一直芳心暗许小师弟，只是苦于姬无命示好，不忍心驳了他的面子，一直不敢袒露心迹。姬无命一下山，小师妹转身便求师父赐婚。
姬无涯满心苦楚，犹自不信，闯入师妹闺房，质问她：“为什么，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小师妹说：“师兄，你对我好，我心领了。我敬重你武功了得。可你的剑只会杀人。我不喜欢打打杀杀。”
小师妹一扭头，眼中仿佛盛开万千鲜花，她说：“我喜欢小师弟，他虽然文弱，但可以为我摘花。”
姬无涯心中惆怅，想起从前师妹陪自己过招，也曾这样看过自己，可如今却用这样的眼神念着另一个人的好。
他口角发苦，这才想起情字难解。你若不爱一个人，你总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凡事都能成为不爱的理由；可你若爱一个人，这便没什么道理可言，只是爱了而已。
姬无涯掉头便走，一路飞奔下山。只盼望莫要遇见熟人，怕人看见眼里的泪水。
他一路寻酒，指望一醉方休。可无奈酒越喝越少，人却越喝越清醒。
在小师妹处得的情伤未消，一碗碗黄汤下肚，又回想起武林大会前遭受的冷嘲热讽，十六年来日日勤学时的寂寞无助，还有满心欢喜却只在山下寻到的破败院落。桩桩件件，想起来心中便有隐痛。
喝得愈多，烦忧愈甚。姬无涯觉得自己被酒家骗了，这些白水似的东西怎么能叫酒。
只有天下至纯至烈的酒，才能消除自己心中的烦忧。
偶然间，他得知当垆酒肆的金风玉露是天下第一醉，便赶来此地只望喝一口金风玉露，忘记前情旧事。
但他不耐烦接受天下第一伤情之人的考验。他不想和任何人谈论自己的伤痛，他只想醉。
此夜，他便潜入此地，窥伺许久，偷来金风玉露。
姬无涯对酒自嘲：“谁能说我心里不苦？谁又能说你一定能让我醉？我心里苦，自然要喝你。你若能让我醉，你便是天下第一醉。”
可金风玉露还没开封，姬无涯的酒却喝不成了。
因为此刻，楼顶又跃上来一个人。
这人影身材窈窕。一双眼勾魂摄魄，情思绵绵。
姬无涯脱口而出：“小师妹？”
那女子却啐了一口，“攀什么亲，你这醉汉一身酒气，你倒是仔细看看，姑奶奶我哪点像别人？”
3.独酌无相亲
姬无涯定睛一看，这女子布衣短打，利落非常，确实不像小师妹。
他的小师妹最喜着白裙，裙袂飘飘，似月宫仙子，眼底柔波似有化不开的轻愁，叫人怜惜。
姬无涯想到这样的小师妹已经另有他人怜惜，心中又痛，低头作势要揭开金风玉露的封泥。
那女子吃惊，连声道：“你别动。这酒不是你的。”
她飞身来夺，那身姿翩翩，引得姬无涯也不得不暗叹一句：好身手。
只是这身手过于讲究美丽，不免有些慢了。
姬无涯端起金风玉露往身后一挪，站立原地等女子近身后，又往其身侧一躲。
如果按武林大会上的出招速度，这一挪一躲的功夫，姬无涯已和武林翘楚过招数十次。
但这一挪一躲，看在女子眼里，已是极快。似乎只是瞬息，女子扑了个空。
女子恼羞成怒，道：“有本事你别躲！”
姬无涯轻笑，道：“有本事你来夺！”
女子清叱一声，道：“无赖，你学我。”
姬无涯看她一副小女儿娇态，不由觉得有趣，又道：“无赖，谁说我在学你。”
那女子已知不是姬无涯的对手，此时又急又恼，道：“你这无赖，难道你偷来这金风玉露，是为了和我学舌斗嘴吗？”
姬无涯被她一提，倒想起自己偷酒喝的伤心事，不由黯然，前一刻被小姑娘挑起的好心情此刻已烟消云散。
他闷不作声，提了酒坛，对女子道：“莫要跟来。”提气掠往更高处。
却不想女子看他远去，心中又气。
气自己明知道他是伤情人，却偏要提他的伤心事；也气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姬无涯，此刻又仿若陌路。
她跟着姬无涯，追在他身后喊道：“姬无涯，难道你不认识我了？”
姬无涯回身望去，只见这女子在月光下十分清丽，一双眼宛如星子。倒叫他想起小师妹同样美丽的眼睛，心中烦闷，闷声道：“不认识。”
女子闻言，十分羞涩中已褪去五分，她心一横，道：“我是峨眉派的沈妙庄啊。”
姬无涯顿步，略一思索却无半点记忆。他坐下后，缓声道：“真不认识。”
沈妙庄气急，快步上前，一屁股坐在姬无涯身边。她道：“我不管你认不认识我，反正我认识你。你是姬无涯，你也是千面罗刹。”
姬无涯闻言，笑道：“我是姬无涯没错，可我不是千面罗刹。”
沈妙庄呆楞片刻，复又羞恼，道：“我又不是来抓你的，你何必还要伪装？我苦苦寻你，只想道一声谢，我又不想……以身相许。”
她的话没有前因，又加之她心里有羞，话未完，声已悄，最后四个字讷讷如蚊叫。
姬无涯听得一头雾水，自顾自要开酒坛子喝酒。
沈妙庄见了，用手盖住姬无涯的手背，道：“慢着。”
姬无涯无奈，道：“又怎么了？姑奶奶，你真认错人了。”
沈妙庄见姬无命面色淡漠，心中一痛，道：“你要喝也可以，可天下皆知，喝金风玉露的人是天下第一伤情之人。你如果不认我，那我也是伤情之人。”
她又道：“你且和我说一说，叫我知道你比我伤得更重，我才能把这天下第一醉让给你。”
4.举杯邀明月
姬无涯心中无奈，对这样小女儿的行为无力抵抗。
望着这一对星眸，他这个本只愿借酒消愁的人，居然觉得对这个陌生的美丽女子说一说自己，也无妨。
他放下酒坛，一五一十说起前事。从小师妹说到在龙虎山的十六年，又从十六年说起自己的生父。又从山脚的房屋说到武林大会，最后又说回小师妹。
越说越起劲，竟然觉得心中烦忧渐轻。
他在转诉中忆起了小师妹的好，末了轻叹道：“也罢，情爱一事没有输赢。只求小师妹能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却没想到沈妙庄听得呜幽幽哭出了声。
姬无涯一慌，道：“好好的，怎么哭了？”
沈妙庄抹了抹眼泪，道：“你这故事也太惨了。你这小师妹多情更似无情。你被骗了情了。“
她又说：“我现在倒希望你不是千面罗刹。我也就不会为你伤心落泪。”
姬无涯被她说得晃神，听到后一句又是一笑，道：“我常年在龙虎山上苦修，只有前次武林大会才下山走了一遭。千面罗刹的名号听过，人却没见过。你倒是说说，这是个什么人？你与他又有什么故事？”
沈妙庄剜他一眼，似羞似恼：“你不承认？那我就当你不是罢。这样我也能假装千面罗刹心里，没有别人。”
她又望向圆月，回忆道：“要说起我们的故事，那也是这样一个圆月夜……”
原来千面罗刹曾在浔阳江头救过沈妙庄一命。她对他心存感激，可不懂这份情谊为什么叫她开不了口报恩。等她下定决心开口时，他却已飘然远去。
沈妙庄看着面前的姬无涯，道：“我为了找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打听到他要来喝天下第一醉，寻到这当垆酒肆。”
她刚到，便眼见姬无涯一身轻功，绝类千面罗刹的“一步游龙”。因此，她不管不顾地跳了上来，揪着姬无涯，认定他是千面罗刹。
她望向姬无涯，双目坚定，道：“世人皆知千面罗刹能化千张面。他能妆扮成任何人，但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冒充他。他的游龙步万人独一，这江湖中，无人能出其右。”
姬无涯见她深信自己是千面罗刹，只得又叹，道：“那你还真是认错人了。”
他又道：“但你这千里报恩的故事，倒像千里追夫，着实有趣。”
沈妙庄脸一红，道：“说什么……追夫，我只是想找到他，报恩。”
姬无涯哈哈一笑：“报恩报恩。”
他一转念又道：“我虽没有这种经历，但也能感同身受。如果有一天小师妹不见了，我也会满天下找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人。”
他道：“你这情也真。若我不是他，这伤也重，也当喝一杯天下第一醉。”
沈妙庄闻言，道：“你让给我喝？”
姬无涯拿起酒坛，笑道：“怎么敢说让？这酒不是我的，我不敢说让。只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酒既然称作天下第一醉，一口便当醉了。这一坛酒，足够我二人一起喝。”
说罢，一手剥开酒坛上的封泥。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金风玉露终于开坛出世。
姬无涯深吸一口气，便觉醉意上头。再喝一口，喉头如火烧。酒入愁肠，通体舒畅。
他大叹：“好酒”，便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接一口。
沈妙庄犹自不动。她自听姬无涯说“一起喝”时，便不动了。
她那时才看仔细姬无涯。此时月光洒在姬无涯身上，他年轻的面容一览无余。高耸的鼻梁，深邃的眼窝，略带胡茬的面颊，近在咫尺更添魅力。
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酒水溢出姬无涯的嘴角，顺着喉头往下滑，看得沈妙庄喉头一动，满脸通红。
姬无涯把酒递给沈妙庄，道：“给你喝一口。”
沈妙庄一惊，觉得面如火烧，道：“给我喝……我怎么能喝……”
姬无涯笑她推脱，道：“什么怎么能？你先前抢着要时，可没这么扭捏。说了一起喝，当然要喝。你只管灌下去，包你忘记什么千面罗刹。”
沈妙庄闻言道“好”，接过酒坛，拿到嘴边，学着姬无涯的样子灌酒。喝了一口，忽然想到姬无涯刚才也喝的这个位置，心有羞意，气入喉管，一口酒便喷了出来。
姬无涯连声道：“可惜可惜，”一手接过酒坛，道：“不会喝就别喝。可惜了这天下第一醉。”
他嗔怪地看了沈妙庄一眼，便又自己喝了起来。
沈妙庄本不会喝酒，当初只想借抢酒之名，拦住千面罗刹说话。谁知拦下的是一心求醉的姬无涯。此刻这一口酒虽喷出大半，但酒意仍顺着舌头烧向四肢百骸。
她望向姬无涯， 少年饮酒的风姿竟然格外潇洒。她暗想，天下第一醉名不虚传，这一口便已经忘了千面罗刹长什么样子了。
她问姬无涯：“你还记得小师妹吗？”
姬无涯喝下一口，兀自苦笑：“不记得了罢。忘了好啊。”
沈妙庄忽然鼓足勇气，凑上前道：“忘了好。那你忘了她，记得我吧。”
她一双星眸紧闭，在姬无涯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姬无涯心头一跳，脸颊微热，颤声道：“你你……你这就醉了？我……不是千面罗刹。”
沈妙庄笑道：“你是也好，不是也好。你记得我吧。”
说完，她便醉倒了。
姬无涯心中无奈，只得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他伸向自己怀里，里头正放着一张他今夜不想戴上的罗刹面具。
一夜无话，姬无涯只觉得口干舌燥，一口接一口喝酒，如灌白水。
5.对饮成三人
当垆酒肆的老板卢晚娘很生气。因为藏在她闺房床底下的金风玉露竟然被偷了。
满酒肆的小二战战兢兢，终于在酒楼屋瓦之上找到一个空酒坛子。
卢晚娘正色道：“喝光了？”
小二看一眼酒坛，道：“一滴不剩。”
卢晚娘道：“有人来闹事吗？”
小二摸不着头脑，道：“没有啊。”
卢晚娘拍拍胸口，道：“还好，还好，这人估计喝不出好歹。”她转脸便是笑脸，对小二说：“没事了，你去忙吧。”
小二依然胆怯，偷偷瞟一眼老板，道：“金风玉露没了，要是有人要喝怎么办？”
卢晚娘道：“怕什么。他要喝，你便给他吗？他是天下第一伤情之人吗？他要喝到金风玉露，他就得喝过我酒肆里的所有酒，千杯不倒。”
小二轻声道：“天下哪有千杯不倒的人。”
卢晚娘笑笑：“是啊，天下哪有千杯不倒的人。”
她转念一想，又道：“你把这个拿到我闺房去。”
小二只见老板不疾不徐，又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坛酒。卢晚娘说：“小心点，这坛就是金风玉露了。”
小二惊道：“不是喝光了吗？”
老板卢晚娘目有轻蔑，道：“你啊，合该是个小伙计。”
小二依然迟疑。卢晚娘叹气，道：“你要是过意不去，就和外头的人说，这是天下第一女儿红，更胜金风玉露一相逢。”
她暗笑，哪有什么天下第一，不过是个名头卖酒，说是什么都一样。
正好最近龙虎山上有喜事。听说剑阁大美人卢霜雪要成亲。
听说剑阁首座弟子姬无涯也带回一个大美人。
这好事成双，美酒自然不能少。到时候送两坛天下第一女儿红过去，也让当垆酒肆沾沾喜气。
卢晚娘一把算盘打得啪啪响，心中越想越喜，脸上显出一个风韵十足的笑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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