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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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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事

冰冷的河水,由东向西从城市的南面流过。阳光的金色,和浪涛的银白,在浑浊河水的表面缠斗,经过一个个大小不一,却都同样吓人的漩涡,冲向笼罩在一片雾气中的更远的地方。浪花拍打在由鹅卵石组成的河岸上,像母亲在哄孩子入睡的手,除了缓慢慵懒的节拍,周围一切都再与自己无关。在河上有一座桥,桥的左右最外侧,是被漆成白色的斜长拉索,连接到牢牢钉在桥面的柱子上,占去了人行道的一部分。桥的栏杆也被漆成白色,但是有的地方已经很脏了,一旦下雨就变得十分湿滑。桥下的漩涡瞪着眼,直勾勾盯着你,渴望着什么,让人一刻也不想多呆下去。据说每年都有很多人来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或为爱情,或为事业,他们有的被找到了,有的还没有。河的南边,是连绵的群山,只有不多的低矮灌木点缀在灰色的山坡上,暗淡如夜色一般,向周围慢慢伸展。北边有条小街,布满了要么老旧,要么崭新的建筑,小饭馆、从没什么人去的游乐园,还有别的一些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房子。一只只空洞的眼睛镶嵌在墙皮早已剥落而填满了泥垢的墙面上,很难说它们在看向什么地方。这条小街一直通向荒凉的河岸,向西就能望到那座大桥。

在这条小街上,走过来一个似乎很奇怪的人。他推着车子,可是却并不骑。在车筐里躺着一把折叠伞,可他也不急着打。雨丝随风飘落下来,很快就变得凌厉。两旁行道树的枝条,陀螺一样飞快地旋转,路的两边也各汇成一股黑色的小溪,流进下水道的格栅,“咕噜咕噜”地鼓噪。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走在马路中间,毫不介意地把脚踩进水洼里,也并不担心路上会突然冒出来汽车。他湿透了,衣服沉甸甸挂在身上,像是刚蜕掉的一层皮。他穿着长袖大衣,后摆耷拉到了腿弯,可他还是禁不住牙齿打战,毕竟这大衣很薄,并不比一件衬衣暖和。他走得慢吞吞的,既不打算骑上车赶紧溜走,也没有打伞的意图。一会儿他停下脚步东张西望,一会儿他又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不时回头望望,好像背后有什么人在呼喊或是追赶他,驻足停了一会儿,发现确实没什么人,这才半失望半宽慰地把头转回来。

“这雨真好啊!”

他不由感叹道。

好像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推着他朝前走,又有一个强大的声音在阻止他。他的脸湿漉漉的,而且通红。心想着,如果丢掉车把,跪在地上好好哭一场,该有多好。可他还是双手紧攥着车把,朝前走去。为什么还要期待有人回来追赶自己呢?这想法真傻。自己只不过是一只门垫而已,而现在,他也已经失去了和自己最亲的人。

门垫。门垫有什么用呢,除了任人踩踏以外,除了那些恶心下流卑鄙无耻的羞辱?好像除了给别人贴标签,人们什么也做不来。双手更大力地箍着车把,车把走了调地求饶,吱吱扭扭断了气一样。他想到自己好几次敲宿舍的门却没有人给他开,宿舍的锁换了新的,他也并不知道,好几次自己喝水,总能看到上面漂浮着白色的粉笔末。他听到人们边吃零食边议论他,就好像他是咖啡伴侣一样,是一块点心,一味调料。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并没打过人,也从不想这样做,可在言辞上他更笨,十分钟也憋不出一句话来。而有些人看似好意地来同他聊天,实际上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对他的看法是正确的,不论愿不愿意,就把一大堆帽子乱扣在自己的头上。他们从不听完就开始大发议论,他们只听那些能够作证他们看法的只言片语,然后就满意地离开。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冷静被别人说成高傲,热情却又被人责难为浪荡。他被传得越来越走样。他真想向每一个遇到的人说那不是真的,那不是他,可是没有人相信。从那以后他再也懒得向人解释些什么。只是别人对他做的一切,不管有心还是无意,他都从不曾释怀过。去***吧,你们爱谁谁,爱怎样怎样好了。他这样安慰自己。下次如果再受欺负,就一定要给他们点厉害瞧瞧!可他心里知道,这种事再也不可能发生了。

可是,难道在生命中,不曾出现过任何一丝的光亮么?不是这样的。他还记得小时候爷爷在枕边讲故事给他听,不用看书,可是却比书上讲得还要好。在书店,当大家都说小孩子怎么可能读得懂那种书的时候,爷爷还是相信了他,给他买回来那本书。在他不在的这几年,它不知被放在了哪里,也许是和爷爷一起被烧掉了,也许是被卖掉或者被送人,或者和别的书一样被什么人撕毁,无从得知。他自己也像码头上的箱子一样,被人拿起又放下,运到别的地方。他记得那本书的封皮是鲜艳的红色,上面画着烫金的白天鹅,里面有一片带着天蓝色穗子的叶脉书签。书里的故事差不多已经忘光了,只有零零散散的情节,妖怪打架啦,小情侣隔着窗子说悄悄话啦,还不时在脑海里浮现。爷爷死得并不安详,一句话也没有留,抓阄似的,就决定在那么一天走了。爷爷的东西被卖掉,送掉和烧掉,生活过的痕迹从家里被抹去,总有一天,爷爷也一定会从大家的记忆里被抹去。他并没有收到消息,只是当时有些奇怪,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他打电话,爷爷都在睡觉。

想到这儿,他心里就更加痛恨这个世界,也恨自己。爷爷做了一辈子好事,可最后他只记得爷爷拄着拐送他去车站时的背影。他对爷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不耐烦的训斥。爷爷抱着他的脖子,而他却一把推开了爷爷,连头都没有回……他以前还总是想象着如果爷爷死了怎么办,可这下成真了,他却手足无措,责怪自己为什么像那样瞎想,爷爷的死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还恨家人对他的隐瞒。他不能理解。也许自己并不是这个家庭的一部分,可如果不属于那里,自己更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雨水还是源源不断地从低沉的,攫取着大地的巨手一般的黑色云层中倾泻。衣服腻腻地粘在身上,鞋子像脚镣一样沉重,非要拖着才肯挪动。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烟笼罩在河水和对面的山上。山从来没有这样青苍过,河水从没有过这样的寒冷。车子颠簸在光溜溜的石子上,架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传到河面上。那座灰呛呛的斜拉桥,就在右手边的不远处立着。他顺着河岸,朝大桥走去。他的脚有些麻了,以至于差点打了个趔趄。水声激荡着他的耳膜,让他感到不那么孤单。

他突然想起,不知在哪儿,自己曾听到过这么一句话:旁观者看问题较易全面,而当局者却更能深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别人不能理解自己的痛苦,为什么自己听得懂别人的话,别人却好像永远也听不懂自己。明天有一场酒局,你要是搞砸了,就是挫骨扬灰万劫不复;后天要开个什么会,求求你别那么多事,多说点别人爱听的话吧,不然就又要把你赶出去了;大后天有考试……哎,我跟你说话呢,能不能别这么没精打采爱答不理的……每个人都在说,像一群只会站在高处呱呱乱叫的乌鸦,可是听的人却没几个。而有些人,他感觉他们只是假装在听,他们只想说服你,而不想了解你,所以也就觉得没什么诉说的必要了。他还是希望着什么,所以才偶尔回头,期待着也许会有一两个熟悉的面孔飞奔过来,他猜测着可能会是谁。在他出门的时候,他骗周围的人说自己有些重要的事要办,去去就回。一把折叠伞就这样被扔进了自己的车筐,一个声音告诫他早去早回。他不知道这算是什么。这算关心吗?可如果是真的关心,不可能不会注意到他脸上的异样。那声告诫在他看来也不外乎另一种形式的威胁,让他不要在酒局上迟到了。很多人捉弄过他,揍他,用言语侮辱他,却也有很多真诚的声音劝他放下仇恨和悲伤。他感到些许羞愧,知道仇恨也许是不对的,但宁愿这样。放下仇恨不会让欺负他的那些人对他好一点,也不会告诉他该如何理解死亡。放下仇恨只能是作为结果,而不能作为手段。

夜幕渐沉,想必众人都在焦头烂额地找他,藏在柜子里的静音了的手机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他觉得有些好笑,同时也可怜自己。雨变小了,稀稀拉拉的像是给穷人的施舍。他感到肩上的担子轻了一些。集体也许确实是很重要,可是这个从没给过他多少关怀和理解的集体,不会比他自己真实的、深入骨髓的悲伤重要。因为它的真实,因为只有它是属于自己的,连同一切的仇恨和困惑。虽然很快它们就也不再属于自己了。

他走上桥,走在马路中间,心想干脆就这样算了。可当迎面的汽车又是闪灯又是鸣笛地朝自己冲过来,反而有些怕了,赶紧闪到一边让对方过去。他觉得自己很懦弱,既因为自己站到了路中央,也因为自己慌忙躲开了。他上到一边人行道的台子上,把车子支到边上,走向桥的栏杆。栏杆被水冲得又滑又粘。栏杆的下面,浪花舔舐着桥的脚底,留下怪异的图案。天越来越黑,一颗,两颗,灯光陆续点燃一个个窗口,开始连成一片。烟雨还笼罩着一切。如果要行动,最好就是现在了。他四处望望,没有什么人在附近,即使有,也不会看清楚的。桥上的路灯还没开始亮。山色还看得到一点墨绿,没有糊成一片。他朝桥下看去,脑袋昏沉沉的发懵。他把眼睛闭上又睁开,感觉像在做梦。怎么了,你不敢了么?爱哭鼻子的娘娘腔,胆小鬼,如果我是你爸,我就把你塞到马桶里淹死。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嘲弄他的人的声音,好像又给予他一丝勇气。还有家人责备他的声音:傻子,懦夫……可他做了什么呢?他一言不发,装作对死亡无动于衷。也许他该将自己的真实感受对家人和盘托出,但他凭什么相信他们会听,凭什么相信他们会理解?在家人的眼里,也许都觉得他把学习和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而根本不在意亲人的离世,但他们凭什么说他们是对的呢?在他学习和工作的地方,他在那里呆了三年了,可是却越来越分不清,到底谁是对他真的好,而谁又只不过在想捉弄他欺负他,让他出糗。也许这两类人根本就是一类人,他有时候错误地想。他只想说实话,可周围的人也许不喜欢这样,他想真诚对待别人,可是又不敢,别人也不允许他这样。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因为他眼中重要的事和别人眼中重要的事不太一样,他就要受排挤,就没办法活下去。

“钱?不,我的愿望不是钱,也不是要人们对我卑躬屈膝。”他喃喃自语道,“我想要理解这个世界也被这个世界理解。我想要不仇恨也不被仇恨,想要得到尊重,而不奢望尊敬。我想要不再愧疚地活着,而想要真实地活着……我知道我想要什么,可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爷爷,请原谅我……”

他把湿透了的鞋脱下,码放在一旁,哆哆嗦嗦地坐下,脚垂在栏杆的外面。冰冷的河水,自东向西从桥下流过,拥挤着,闹腾着。大大小小的漩涡,就像酒会上喝醉了的人们,在那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黑色窟窿里,发出阵阵喧哗和躁动。周围的山只能看得到轮廓,更远处的山影已经和青色的天空溶在一处。风从山坡吹向河面,岸上的小草微微摆动。城市被灯光映衬得着了火一样的明亮,给漆黑的夜撕开一个口子,在口子的那一边,隐约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

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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