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阶试炼)一瓶酒
全文5400字
啪！
一瓶酒从餐桌上被人甩到地上，酒瓶子一下子就碎成几瓣，酒水撒了一地。一股浓烈馨香的酒味儿顿时铺满了整个房间。
餐桌旁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满头白发。
男人面无表情，手里攥着个玻璃杯，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女人面部狰狞，喘着粗气。刚才就是她，摔了那瓶被珍藏了几十年的酒。
“我告诉你，这瓶酒，你这辈子也只能喝到这一口！”女人的声音恶狠狠的，对自己的行为并不后悔，相反觉得很痛快，“反正咱俩都离婚了，我解脱了。这顿散伙饭，你自己吃吧！老娘不伺候了！”说完，女人站起来，拿起旁边的拐杖，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离开了饭店。
男人仍然是面无表情的，过了好一会，才像突然间苏醒过来一样，站了起来，叫了个服务员，收拾下地面的狼藉。
“来个人，给我打包。”男人对打扫地面的服务员说，“我去前台结账。”他迈步走出包房，直奔吧台买单。
过了一会，他拎着装了打包菜品的塑料袋，走出了饭店，坐上公交车，回到了属于他一个人的家。
又到了吃饭的时间，他打开盒子，把里面的饭菜，依次送进微波炉里，热了一下，然后安安静静地吃了顿晚饭。
刷完了碗，他打开收音机，坐在摇椅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回到了过去。
男人叫杨玉英，有个青梅竹马，叫梅月升。情窦初开的年纪，他们定下了彼此，相约要一起到白头。
上高中的时候，他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怀着一腔热血，下了乡。
梅月升比他大一岁，正好高中毕业，也跟着一起下了乡。
但两人并不是去的同一个地方。
火车站的站台上，杨玉英抿了抿嘴唇，皱着眉，紧紧抓着梅月升的手，不肯放她走。但火车要开了，梅月升的朋友给她在车上已经占好了座。
“玉英，你到了，给我写信，我会回信的。”梅月升心里难过，但脸上不敢露出分毫。她知道，如果她露出一丝难过的表情，玉英这个幼稚又冲动的家伙，肯定会找那个女生算账的。她不能这么做，这样会害了玉英的。
这时，火车的一个窗户里面，探出来一个梳着两个麻花辫的漂亮姑娘，冲着还在站台上的两个人喊道：“月升，快点来，马上就开车了！！”
“我知道了，马上就来！”女孩答应一声，突然想起什么，脸一下子就红了，从男孩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然后从上衣口袋里翻出来一张折叠在一起的纸条，塞进男孩的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了火车的车厢。
直到坐在座位上，她的脸还在微微发烫，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到了。
火车缓缓开动，逐渐使出人们的视线。
直到再也看不见火车的影子，周围几乎没几个人了，杨玉英才张开手掌，打开了那张纸，是一个红色的唇印。这对于思想还很保守的两个人来说，比什么情书都管用。
杨玉英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梅月升的想法。
我也是，月升。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凌江城的年轻人得知了一个消息：他们要下乡，要为建设祖国的农村下乡去。
全城的年轻人都在为了这一目标而准备着。
杨玉英和梅月升自然也不例外。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都是家中老大，父母都是同一家机械厂的工人。
正巧，杨玉英的父亲跟下乡分配地点的干部有几分交情，在确定下乡地点前，杨父带着儿子登了那家的门。
但几天后的公布出来的，却是，杨玉英去了预定的地点，而梅月升却被分配到一个偏僻又穷的村子上。
据说，那个村子在民国初期时是个土匪窝，后来土匪们被招安了，上了战场，保家卫国。在那个抗日的年代里，立下了不小的战功。但大部分人都把命丢在了战场上，只有小部分带着自己残缺的身体回到了家乡。
也因此，这个村子是特殊的，是不被外人所接纳的，是被外人所鄙视的，这个村子的村民们也不跟不了解他们的普通人通婚。
上级只要他们不闹事，安安心心生产，按时交粮食，就可以。
外人很少知道，这个改名叫红星村的村长，是以前土匪窝大当家的孩子，村民们大多匪气很重，却也很讲义气、重承诺。
和杨玉英一起被分配到预定地点的知情里面，有个女孩，叫白佳佳。她的父亲就是那个和杨父有几分交情的干部。
杨玉英和梅月升的分配地点之所以变成这样，就是白佳佳从中作梗。
理由也很简单，她看上了杨玉英，但杨玉英不愿意。更直接点说，是看上了杨玉英那张比女孩子还好看的脸。
几年后，梅月升带着红星村村民的祝愿和诸多礼物，回了家乡。她考上了京城大学，过几天要去报道的。和她一起回去的，还有一个叫董文武的小伙子。虽然说是，担心东西多，梅月升自己拿不了，于是董文武送了一趟。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董文武看向梅月升的眼睛里是有光的。
董文武身材高大魁梧，国字脸，性格爽朗随和，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是那个年代典型的帅哥。而且，他从小练武，拳脚功夫也不错，在红星村里是婚恋市场上的“抢手货”，但他谁也没看上，直到梅月升的到来。这个温柔又漂亮的女孩子，一下子就俘虏了他的心。但梅月升心心念念着杨玉英，并没有答应他的追求。
回到家的当天，董文武受到了梅家人全家的欢迎，他被安排和梅月升的弟弟梅月岚一起住在同一个房间里。董文武很高兴。
这几年，他们过得很憋屈，但不敢告诉远在东北的女儿。
白父的人脉很广，有他插手，针对梅家，没什么背景的梅家日子自然不好过。
两人回到凌江城的第三天，梅月升外出买菜的时候，看见了同样考上大学的杨玉英和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白佳佳。
梅月升一眼就看见了白佳佳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瞬间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将这几年，杨玉英对她的冷淡和现在的场景联系到了一起，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没等刚看见她，眼睛明显亮起来的杨玉英说一句话，梅月升转身，第一次主动牵住董文武的手，快步走出他们的视线。
怪不得，她给他寄信，却少有得到回信，原来是这样。
当时的爱恋，那年的玉郎，都变成了被拍在墙上的蚊子血。
第二天，杨玉英终于摆脱了白佳佳，找上梅家人的时候，得到的却是，梅月升已经去上学了，梅家人都佷不欢迎他的信息。
后来的几次登门，都是同样的消息，最后一次，杨玉英是被梅母用扫帚打出来的，但那一扫帚，却险些打在了白佳佳身上。
白佳佳是偷偷跟来的，看见杨玉英被打，她急了，就立即冲过去扑到了杨玉英的身上。结果，那一扫帚差一点落在她的头上。她想躲，却害怕自己躲了，扫帚会落在杨玉英身上，就硬生生没躲。
但两人的位置并不好，他们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好在，楼梯并不高，只有几个台阶，但白佳佳趴在了地上，昏了过去，似乎摔得够呛。杨玉英顾不上跟梅母争吵，赶紧爬起来，抱着白佳佳，路上找了辆车，去了医院。
这时，梅月岚走出家门，也跟了上去。趁着杨玉英带着白佳佳送去急诊室的功夫，梅月岚在收款台交了笔钱后，没走，而是躲开了。
他们梅家人不欠人。
靠在医院走廊的墙上，梅月岚听见了一墙之隔后面，医生说的话。
白佳佳怀孕了。
他冷笑一声，没有停留，直接走掉了。
四年后，杨玉英从京城师范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当地的一所高中当语文老师，白佳佳带着两个孩子以家属的身份跟了过去。
这几年，杨玉英依然对白佳佳没有好脸色，他一直用责任绑着自己，将他牢牢地按在白家女婿的身份上。
下乡那几年，杨玉英被白佳佳找人灌醉，第二天被人发现和白佳佳衣衫不整地睡在同一张床上。
两人滚了床单，白佳佳身上的痕迹无一不说明了两人昨晚状况的激烈。
杨玉英沉默了三天，然后同意了和白佳佳的婚事。
两人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被生了下来。
但即使生了孩子，杨玉英对待白佳佳的态度也并不好。而白佳佳则做到了她做能做的一切。
用村民私下的话来说，白佳佳将杨玉英伺候得跟“大爷”一样。白佳佳那一双漂亮的手，在这样的日子里逐渐变得粗糙起来。
在京城大学外的街上，杨玉英偶然见到了梅月升和董文武。他的视线集中到了梅月升有些显怀的肚子上，身旁董文武的爱护也让他知道了梅月升怀上董文武孩子的消息。
嫉妒，在一点一点啃食着杨玉英的心，也让他的人变得更加阴郁。
终于在梅月升分娩的那天，达到了顶峰。
杨玉英冲到了医院产室外面走廊，试图进入产室，被守在外面的董文武捂住嘴，拽出了医院的大门。
在无人的角落，董文武才终于放开杨玉英，狠狠地一拳打在了他的肚子上。
杨玉英躺在地上，被这一拳打得好半天疼得缓不过来，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虾。
“你给我滚远点，下次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董文武冲着杨玉英啐了一口，转身离开，没想到刚走出去不到两米，就被人抱住了腿。
他回头，发现是杨玉英，就又揍了他一拳，这一拳打在了对方的脸上，杨玉英再次被打倒。
董文武看见杨玉英又想扑到自己身上，就干脆撸起袖子，揍了董文武一顿。他没敢太使劲，所以，董文武全都是皮外伤，顶多在床上躺上半个月，就能痊愈，现在只是看着比较疼而已，伤并不重。
看见董文武要走，杨玉英急了，还想扑上去，却被匆匆赶来的白佳佳抓住了手臂。他被拦住了，眼睁睁地看着董文武离开自己的视线，转头，死死地盯着白佳佳。
白佳佳感受他看自己愤恨的眼神，感觉自己对他的爱意在一点点地消失，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坚持到这么时候。她抢来的这份姻缘，让自己多年来吃了不少苦。
杨玉英躺在床上养伤的这半个月，依然是白佳佳跑前跑后地照顾着。但两人之间却少有互动，就像白佳佳在照顾一个全身瘫痪的人一样，连两人的大女儿都看不下去了。
杨玉英伤好了以后，他还照常去上班，只是多了个爱好，经常去隔壁高中蹭课。说得好听是蹭课，说的不好听，就是去看梅月升的。因为梅月升在隔壁高中当数学老师。
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已说不清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当年的感情作祟，还是偏执成狂。但他只是远远的看着，从来不靠近。这样的行为，膈应得不只是梅月升和董文武，还有，白佳佳。白佳佳努力了很多次，试图拦着杨玉英，不让他去看梅月升，但努力到最后，只留下手中的一块衣角。
日子就这样别别扭扭地过下去。
杨玉英眼看着，梅月升和董文武的三个孩子一点点长大，考上了大学，都留在京城工作，各自找对象结婚。对于这三个孩子，杨玉英了解的东西，比对他自己的孩子还多。
最起码，他就不记得，他和白佳佳的两个孩子的生日。
也从来不给两个孩子过生日。
这对姐弟大学毕业后就结了婚，从家里搬了出去，只跟母亲来往，从来不理会父亲。甚至，他们对于董家的三个孩子，抱着敌视的态度。因为，在他们看来，是梅月升抢走了他们的父亲。但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白佳佳拉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谈了心，讲了当年的事情。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姐弟俩抱头痛哭。他们不敢说母亲也有错，只觉得自己恨错了人。
四个人，只有父亲的时间还停留在当年，不愿承认他和梅月升早已回不到当初了，而他们的母亲、梅月升和董文武的时间则已经向前很久了。
几十年了，白佳佳在杨玉英身前身后忙活着，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务，让他在几十岁的年纪也和年轻时候一样帅气。她认为，就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
但她错了。
杨玉英就是块焐不热的石头。
家里那瓶酒，是梅家人送来的，目的是为了庆祝梅月升和董文武结婚了，也是为了告诉杨玉英一声，不要再想着梅月升了，希望他能和白佳佳好好过日子。
但就是这样一瓶酒，被杨玉英当做宝贝一样，珍藏了几十年。甚至在杨家大女儿想偷喝被发现以后，杨玉英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也彻底打碎了，大女儿对父亲的最后一丝期待和亲情。
七十岁那年，白佳佳思前想后，终于同意和杨玉英结婚，唯一的条件是，在两人的散伙饭上，要喝那瓶梅家人送来的酒。
杨玉英显然很高兴，他特意在领离婚证那天早上将自己打扮了一番。
白佳佳只看了一眼，脑袋里自动出现，上衣、裤子等都是在什么地方找出来的，上一次清洗是什么时候，这样的信息。她自嘲地笑了笑。
工作人员见两个白发老人领离婚证，试图劝一下，但被杨玉英的眼神吓了回去。
领了离婚证后，两人在附近的饭店里，要了一间包厢，点了几个菜，打开了那瓶酒。
杨玉英倒了一小杯，还没等喝上一口，整瓶酒就被白佳佳摔在地上，碎了个彻底。
当杨玉英回到家，坐在摇椅上回忆过去的时候，白佳佳带着身份证和护照，收拾了行李，跟着孙子孙女，一起出了国。
当白佳佳坐在游轮上，享受着海风和海鲜大餐的时候，忽然泪流满面。
压抑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
在孙子和孙女手忙脚乱帮忙擦眼泪的时候，她看着两个年轻人心疼和担忧的表情，庆幸自己终于松了手。
得知杨玉英去世消息的时候，白佳佳正在国外，作为孙子读研究生的陪读人员努力适应着美国波士顿的环境。留学生们都爱死了这个会做一手好中国菜的奶奶。每天都有很多学生围着她转，哄她开心。
白佳佳让孙子给她订了回国的机票。
她在葬礼那天，踏上了京城的土地，直接去了殡仪馆。
杨玉英的葬礼是白家的女儿办理的。
白家女儿现在能想起来的关于父亲的温情时刻，大概只有在她考入京城大学的那几年吧。毕竟，那是梅月升的母校。
虽然她自觉实力没问题，却并不出挑。之所以能在现在的单位留下，还能安安稳稳地待到退休。不得不说，是因为父亲的关系。虽然，没什么感情，但毕竟，她和弟弟是父亲责任的受益者。
葬礼上，梅月升和董文武都没来，只来了董家的大孙女。当年在家属区的孩子堆里也算是“一霸”，现在人到中年，和她母亲一样，当了数学老师。听她说，两个老人回到董文武家乡的小镇上租了个房子，开了补习班，招几个学生上上课，顺便养养老。梅月升下乡的那几年，红星村的村民对她很照顾。
办理了杨玉英的后事，白佳佳的身体里就像是丢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身体在短时间内差了很多。
不足一年，她就躺在了病床上，进入了弥留时刻。
握着母亲的手，姐弟俩哭得稀里哗啦，被母亲嘲笑说没个老教师的样子。
说着、笑着，白佳佳就闭上了眼睛，与世长辞。
等到处理完母亲的后事，白家姐弟将房子彻底装修了一遍后，将房子过户给孙子孙女后，就搬到了京城的郊区，找了个环境不错的小镇，租了房子，和各自的伴侣一起，在这里养老，闲了就办个补习班，招几个学生热闹一下。毕竟都是教了一辈子课的老师，这点能力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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