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
洋人被再一次地打退了，仓皇地丢下百余具尸体。
九门提督站在金銮殿下，外面的炮声并没有响起，是身边人的哀嚎让她重新回到了这惨烈的人间炼狱。
提督还固执地穿着华丽的大礼服，浸透了硝烟与鲜血；镶嵌着金花的银篦被炮声震碎，使得她盔下的秀发披散；朱唇依旧鲜红，那是因为鲜血渗出；手上的宝剑遍布缺口，已经尽染血脂，她的另一只手紧握着驳壳枪，后坐力已经使它几乎失去了知觉。
她眼前的所以人似乎都在忙碌着，新军、禁军、京城巡捕，还有尖叫着的宫女太监们，他们都疯了似地跑来跑去，救护伤员、修补工事、救火，但更多的人其实只是在毫无目标地四处乱窜。提督知道，这里已经被攻破了，洋人们只需要再发起一次进攻，这深宫里将不再有战斗，而是一场屠杀。
提督继续向前缓步走着，走过的曾是楼阁间缦回曲折的走廊，粉底皂靴似踩到异物，那是半片琉璃瓦，她停下了脚步，几声冷笑慨叹。
“姊妹想必已经走远了，只是我们高家这么多年的心血……”
皇宫里燃着大火，园林里胡乱的堆满了武器辎重，稀世的奇花异草被粗糙的木条箱死死压住，然后一起葬身火海。假山遭到了炮击，碎石飞溅满园，余下的部分别扭地立在原地。琼池里的水早已经用尽了，荷花完全枯萎，但火势依旧没有半点消退的意思。几尊克虏伯大炮突兀地架在养心殿前，但更多的已经被炸回到了零件的状态。昔日的金瓦朱墙已经统统垮塌，远处的护城河里还浮着几具尸体，宫门前挖满了战壕，纵横交错地通向各个雕梁画栋地楼阁庙宇，或者曾是楼阁庙宇的一堆堆正在燃烧着的废墟。
九门提督站在金銮殿下，城内的枪炮声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但相较于昨天还是稀疏了很多。她极目远眺，皇都十里坊市现在一片狼藉，瓦砾纵横，原先高府矗立的地方只能看到一片火海；有尸体烧焦的味道，虽来自禁城，但也足以使她心生绝望；耳畔隐约似有铃铛作响，难道是有无常前来索命？
但她不怕鬼；外戚高氏，明面上的九门提督，同时也是皇后娘娘贴身的锦衣卫头目，向以行事雷厉风行著称，钢铁手腕之下冤魂无数，使得京城大小茶馆，竟无人胆敢妄谈王事。早年朋党之争激化，也是她全心全意辅佐族妹上位，无数挡在她们高家面前光鲜靓丽的后宫佳人和权术通天的机要大臣，或是死于她的暗杀，或是被她送上断头台，她就是这样一步步扶稳了今天高皇后的位子。
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怕鬼呢？如果她怕鬼，又怎么会血染国都平康巷，杀尽教坊歌舞伎；又怎么会火烧新式学堂，让数百名朝阳般的少男少女葬身火海？
……
直到前一秒钟，她还能够听到自己身边的嘈杂，尤其是那一声声凄厉的哀嚎。但也几乎就在一瞬间，一切都安静了，或许还有燃烧的宫室噼里啪啦地响着，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又回来了！
“白费力气，只要保住了皇后娘娘的周全，这天下不还是我们高家的天下吗？”她是尽量这样说服自己，但终究还是怀疑了起来：姊妹长年深居宫里不胜脚力，现在或许已经被洋人抓起来了；就算保住了皇后，江山难道还会依旧吗？她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但也产生了一种淡淡的豁然：高府都已经没有了，天下再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镇压多年乱党，她觉得有些事情是总会有人做的，同时她也不认为洋人有足够的兵力打下泱泱整个天朝。
呼吸伴随着剧痛，提督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但她的大脑却是清醒的，那长年被血腥气味麻痹了的大脑，现在无比清醒。她似乎有点理解为什么有吃有喝的人还是会执意寻死，提督想到了那个被她强逼喝下毒酒的礼部尚书老罗绮，她一直不清楚那个平日里甚至不敢正眼与她对视的老狗哪里来的勇气率领文武百官闯宫，现在也说不清原因，但确实，自小到大从不知道怕为何物的提督，第一次鼓起了勇气。
她努力站定了身子，尽量回想起孩提时期戏台子上曾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刀马旦，轮枪曳步，又只将宝剑一横，如诗云：“尚方宝剑横刀马，血色罗衣化战袍。金銮殿前干戈立，万夫莫得侵上京。”
身后一侧燃烧着的回廊轰然倒塌，那被焚烧的古木竟散发出阵阵幽香，香风洋溢，胜过旁的一切令人作呕的味道，沁人心脾。宫门之上，赤色的龙旗依旧猎猎；宫门之下，九门提督神采奕奕：盔帽向日似开逆鳞，白皙脸颊粘满尘土，却只当做花容傅粉；原本贫瘠的身姿此时也变得高大凛冽不输须眉；身后破碎的锦绣战袍宛如旌旗翻舞，亦如沙场中绽开的新鲜花朵，提督回光返照的生命已被死亡擦亮。
炮火开路，道道青蓝色的钢影严明而无声地涌入，戴着烟斗盔的指挥官决心向着这堵朽墙墙发动最后一次冲锋。
然而，狂风呼啸，站在他们面前的，现在是一位真正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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