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罗伯斯庇尔回忆录 第一章
我那时还很小，但我依旧记得母亲，六十多年之后，这份回忆依旧能用甜美的泪润湿我的眼睛。这么一位优秀的母亲，谁的记忆中没有留下关于她的回忆呢！她是那么爱我们！马克西米连每每想起她时也无不动情，每一次我们亲密地交谈，说起她时，我便听到他的声音变了，看到他的眼睛湿润起来。她是好母亲，同样也是好妻子。她的死是晴天霹雳，击在我们可怜的父亲心上。无可宽慰的悲伤。什么都不能排解他的痛苦；他不打官司了，再不关心诉讼，整个人都沉浸在哀痛之中，耗尽了他的精力。有人建议他去旅行一段时间，好散散心，他听从了建议，出发了。可是，唉！我们再没有见过他，无情的死亡从我们这儿夺去了他，就像夺走了我们的母亲一样。我不知道他是在哪个国家去世的。他大概是在痛苦无法忍受时撒手人寰。
因此我们成了孤儿，父母双亡。我们不知道父母的离世使马克西米连产生了怎样的感受。他彻底变了。从前和他这个年纪的所有孩子一样，他冒失、好动、轻率，但从那时起，他感到自己身为长子，实际上成了一家之主，变得稳重、理性、勤奋。他跟我们说话时带着某种严肃，令我们敬服。他也跟我们一起玩耍，不过是为了管着我们。他温存地爱着我们，所有的照看和爱抚，他从不吝惜地给予我们。
我们在世上茕茕独立，无依无靠，需要有人帮助我们。父亲的两位姐妹把我和妹妹带到了她们家中，外祖父则细心地承担起了抚养马克西米连和弟弟奥古斯坦的责任。马克西米连被送进了阿腊斯中学，很短的时间里，他进步很快，令老师们颇为惊讶。他爱学习，爱严肃的事物，这使他对功课格外用心。他早早就显示出温和正直的性格，这使得所有人都很爱他。他很少和同学们一起玩乐，他喜欢独自一人，自由自在地沉思，他会把整整几个小时花在思索上。有人给了他一些鸽子和麻雀，他对它们再关心不过了，没用在学习上的时间，他通常都在它们身边度过。
我读过几部卑劣的传记，其中用最龌龊的色调去描画我的哥哥马克西米连，说他童年时最喜欢的游戏是虐待动物，他为了取乐，割掉鸟儿的脑袋，为的是有朝一日习惯于砍下人的脑袋。给读者大众讲述这么荒唐的无稽之谈，这是对读者极大的轻蔑，是认为他们完全失去了理智。怎么！根据我刚刚提到的那些传记，我哥哥读书的时候，也就是说，在吉约坦发明了用自己的姓氏命名的那种刑具之前十五或者二十年，我哥哥已经制造了一个小断头台，而且用它斩首鸟儿，以此自娱。事实上，在我的回忆录中驳斥这样的蠢话，对读者们是不公道的。我只听凭读者用义愤去谴责这种可憎的非难。
每到星期日，我和妹妹被送到两位兄弟那里团聚。对我们来说，那是幸福而又欢乐的日子。哥哥马克西米连在收集图片和版画，他向我们展示他的财富，我们凝神注视着，觉得开心，他便也高兴。他也会让我们有幸玩玩他的鸟儿，把麻雀和鸽子们放在我们手里，一只又一只。我们强烈希望他把他最喜欢的鸟儿给我们一只，我们求着他，很是恳切。他拒绝了很久，因为怕我们对鸟儿不能尽量尽心。不过有一天，他对我们的恳请让了步，给了我们一只漂亮的鸽子。妹妹和我沉浸在狂喜之中。他要我们承诺，绝对不能让它缺什么东西；我们发誓了一千次，有那么几天里，我们还是信守诺言的；或者说，若是这可怜的鸽子被我们忘在花园里之后，没有死于暴风雨之夜，我们会一直遵守誓言。听说鸽子的死讯，马克西米连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对我们大加指责，而这着实是我们应得的，他发誓再也不会把任何一只他心爱的鸽子托付给我们了。
就这样，六十年前，出于孩子的粗心大意，我成了哥哥悲伤落泪的缘由：啊！我的心还在流血。那可怜的鸽子悲剧的结局令马克西米连如此痛心，自那时起，我仿佛一天都没有变老似的，现在我本人也还是那样动情。
三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可以讲述马克西米连·罗伯斯庇尔的一大堆童年往事，但有的事我感兴趣，我每次想起都不能无动于衷，对说不定有一天读到我回忆录的读者们来说则未必如此。我没有让这桩轶事默默消失，是因为有人对哥哥天性的良善抱有怀疑，而此事向他们表明，没有哪颗心灵比他的那一颗更富于同情。
马克西米连的进步、他对学习的热爱、他出众的禀赋，都引起了圣瓦斯特神父的关注，这对他是有益的。圣瓦斯特神父认识我们的姑姑，也对哥哥很是赏识。这个修会掌有巴黎路易大帝中学的若干份奖学金，他给了马克西米连一份。
要分开了。我们双方都流了很多眼泪。马克西米连虽然敏感，但性格中已有了某种坚韧，他一面竭尽全力安慰着我们，一面和我们一起哭。想到下个假期还能重见，这略略安慰了我们离别的苦涩。动身之前，马克西米连把他所有玩的东西都送给了妹妹和我，但他并不想把他的宝贝鸽子给我们，怕它们和死在花园里的那一只遭遇同样的命运。他把它们托付给了别人，一个他不担心会和我们一样粗心大意的人，而且好生叮嘱了一番。
出发去巴黎的时候，马克西姆十一岁。我们的姑姑为他引荐了圣母院的议事司铎拉罗什先生，拉罗什先生也是我们的亲戚。马克西米连把他看成保护者和良师。拉罗什先生极喜欢这个孩子，他在孩子身上看出了非凡的才具。不幸的是，过了两年之后，哥哥失去了拉罗什先生。我知道，这样的损失令他分外痛心，但他用成年人的隐忍承受着痛苦。学习上他加倍热情、加倍用功，好排遣他的苦楚。我听说他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喜欢他，他几乎总拿一等奖。他在路易大帝中学待了七八年，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从没和同学们有过不睦，他的脾气是那么公正温和。他自认是小孩子们在大孩子面前的保护人，他替小孩子辩护，若用口才没能成功，他为了保护小孩子，甚至还会打架。
每一年，他回到我们中间度过假期。见到他时，我们总带着狂喜。一年来，他不在我们身边，这之后的日子过得多快啊！他该返校了，我们觉得相聚的时间仿佛只有片刻似的。正是马克西米连在巴黎学习期间，我们不幸失去了妹妹。可以说，我们的童年洒满了泪水，我们早年的每一段时光都标志着一个挚爱之人的死亡。这不幸的命运对马克西米连的性格产生了难以想象的影响，使他变得悲哀、忧郁。
他一完成古典学习，就开始学法律。离开路易大帝中学之前，马克西米连去了圣瓦斯特神父家——这是一位享有教皇授予的产业用益权的神父。马克西米连恳求他，说非常希望能让弟弟从自己的那笔奖学金中受益。神父以最大的善意接待了他，对他说起他出众的学业，措辞很是恭维，并说自己要热切地抓住机会，接受他的要求，来证明对他的器重，而且说，之所以决定如此解决问题，是希望他的弟弟配得上他。
我不知道哥哥是在什么场合下遇见了让-雅克·卢梭，但能确定的是，他的确和卢梭会过面。我完全不知道马克西米连生命中的这件事，除了他献给日内瓦贤哲的英灵的一份献词。
马克西米连学完法律，成了巴黎议院的律师。他对律师工作格外偏爱，我常常听到他说，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高尚的职业了，因为律师奉行公正和人道。“捍卫被压迫者，对抗压迫者，”他说，“为弱者的利益辩护，对抗剥削他、镇压他的强者，这是未被自私与腐化毒害的每一颗心灵的义务。”“献身于自己的同胞是多么愉快的事啊，”他补充道，“我没法想象，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幸的人，无所依靠，无人捍卫。对于我，我人生的任务便是援助受苦的人，并用我复仇的言辞去起诉那些对人类毫无怜悯、以他人的痛苦寻欢作乐的人。如果我微弱的努力得以成功，如果作为我献身与牺牲的奖赏，我身后的名声不会被我斗争过的压迫者们用污蔑来玷污，那就太幸福了。”
倒霉的马克西米连！你说得无非是太正确了。人民的敌人用种种方式污蔑你，他们的骗术很是成功，甚至你为之献身的人民也许都依旧不赏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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