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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香)李秋浣

(茗香)李秋浣

李秋浣

(茗香)李秋浣

木棉岛人都唤她做番婆。番婆不是木棉岛人。她做姑娘时是岛外李庄上有名的美人。祖上出过翰林,番婆从小住的是祖上留下的李家大院。大院破落了,风光就如窗棂上的漆木雕花般褪了色,但是院内孩童的读书声却不曾断。她十八岁做了木棉岛上东鹰布店老板番仔洪的续弦。番仔洪是南洋客,娶了她不久,没留下一儿半女,便得了暴病一命呜呼。番婆孤零零地将自己藏进木棉岛上的番仔楼,一晃十几载。 李庄的饥馑从我出生前就开始了。吃野菜汁长大的我,满四岁了还站不稳。一天,母亲塞给我一个番薯,泪汪汪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吞下。“妈妈,还要。”成天吃刺苋和猪母菜充饥的我,拉着母亲的衣襟讨。母亲蹲下来,用冰凉凉的脸贴着我的脸说:“乖孩子,舅舅带你去番婆家,番婆那里有好吃的东西吃。”我欢喜地呵呵傻笑,牵着舅舅的手,让他带我走。舅舅把我放箩筐里,担着我走。走出了老远,母亲突然追了上来,抱着箩筐里的我哭,眼泪鼻涕滴滴落下,啪哒哒糊了我一身。舅舅吼了她几声,担起我,快步往前。我哇地哭了,看着舅舅脚下扬起的尘土隔开了我和母亲。母亲的身影越变越小,小成了一个点,融入黄土道里。 舅舅把我担进了木棉岛上的番仔楼。番仔楼里的番婆托人从李庄抱个女孩过来养。 “叫什么名字?”她走近我,抚着我的头问,一袭墨绿的生丝旗袍满了我的眼。“阿宁。”我脆生生地答,“我要我妈妈。” “乖女不怕,妈妈让婆婆来陪你。快,叫婆婆。”一股淡淡的清香覆住我,番婆蹲下身,拉住我的手,对着我笑出了一口齐整的白牙。她并不老,三十来岁模样,却硬要让我叫她婆。 “婆婆。”我怯怯地看着眼前这个脸盘白净得像天上月亮的女人,声音在喉咙里打转。 番婆递给我一块我从来没见过的,黄灿灿的炸米糕。我头也不抬地吃了。待我吃完,回过神来,舅舅也不见了。 我成了番仔楼里的孩子。

四岁的我,才刚能分辨梦境与现实。突然之间,四岁前的真实就虚化做一场梦,母亲的脸,母亲的微笑,母亲的哭泣,藏进了梦里,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番仔楼用一道雕花铁栅栏隔开了楼里楼外。栅栏内,有满园紫的鸢尾、白的茶花、粉的月季;有干完了活,捧着茶具泡茶的花工林叔;有在楼内忙前忙后收拾的林婶;有临窗研墨做画的番婆。栅栏外,是我所不熟悉的另一番天地:邻家的孩童嬉闹着,隐约听得见后山上英华中学里学生的出操声。黄昏时分,番婆拉着我的手,开了院门出外散步。我们时常遇到放了学的英华学生,戴着白帽,穿着白衫黑裤的学生制服,夹着书本,神气十足。还时常会迎面遇到一位身材颀长,俊朗斯文的先生。他见了番婆,总客气地停下寒暄,寒暄过后,侧身让我们先行。走了老远,回头还见他站在原地。 “那是英华中学的李先生,学问十分了得。和番婆一样,精通书画。听说,原也是你们李庄的,后来去了日本留学……”林婶这么对我说,“其实,他和你番婆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唉……” “少胡说。”番婆突然冒了出来,慌慌打断林婶的话。 年幼的我弄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身处这么一群人之中,我曾愣愣地看着番仔楼里满园紫色的鸢尾,看着番婆的笑脸,陷入困惑之中。是否我还在梦中?梦醒后,他们又将突然消失,把我抛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园子里去? 番婆好丹青,自幼习琴学画,到了木棉岛后,笔耕不辍,画的水墨画,在岛内颇有名气。虽然番婆在洪老板去世后,深居简出,但名声在外,求画者依旧络绎不绝。但这往来的人中,从未有李先生。印象中的李先生,总那么孤零零的站在我们身后,默默地目送我们离去。 那时,来番仔楼求画的人中,有一位周先生,是木棉岛《鹭声报》的记者。周先生架着一幅金丝眼镜,文质彬彬,求画时,毕恭毕敬。得了画后,总是深鞠躬,低首至腰。林婶笑他的鞠躬可做学生样本,背后称他为“样板周”。番婆阅报,最喜读“十步”的艺评文章。“十步”的观点独到,文锋犀利老辣又不乏幽默,古今中外典故信手拈来,喜笑怒骂皆成文章,令人拍案叫绝。后番婆不经意得知,“十步”居然就是那位举止古板、礼貌周到的周先生,大跌眼镜。 从此之后,周先生与周太太就成了番仔楼里的常客。周太太也好丹青,周先生常携着娇小温和的周太太,同来番仔楼。他们就坐在园中的石桌前泡茶。茶香四溢间,周先生滔滔不绝地谈论世界大势,激昂澎湃。而周太太和番婆早寻了借口,上楼欣赏番婆收藏的字画去了。番婆并不关心世界大势,只要战事不打到木棉岛来,她能安心喝茶作画就好。周先生的忠实听众往往就是我和林叔林婶。我们三个睁大了眼听他说德军与英国人打仗、日本又和德国结盟。周先生绘声绘色的演讲,比龙山路口“讲古角”那个老头说的《薛刚反唐》好听多了。末了,周先生总是恨恨地长叹一声:“小日本,狼子野心。迟早要打过来。”言罢,他闷闷地喝茶,闷闷地盯着二楼露台上谈笑赏画的周太太与番婆。而我们也知道演出到此结束,各自走散。 董家渡口古董店七宝斋的陆老板也时常过来。陆老板曾在南洋做过古董生意,和已故的番仔洪颇有交情。听林婶说,番婆有一双番仔洪留下的宋汝窑青瓷花瓶,长颈圆身,釉质莹厚,陆老板觊觎已久。番仔洪在世时,也曾经不起陆老板软磨硬缠,动了卖瓶的心,番婆坚决不允。番婆总说陆老板眼神闪烁飘忽,心气沉浮不定,“瓷器如人,是有品性的,宋瓷之美,在于凝重深沉的质地。浮薄浅露之人,只知图利,如何看得懂宋瓷?把瓶给了他,迟早要被糟蹋了。”番仔洪去世后,番婆收起青瓷,再没让它在人前露过面。

八岁那年,如鬼影般飘忽在周先生言辞中的小日本,终于活生生地行走在我画前了。番婆白日里作画,心神不安,时不时簇着眉,捧着《鹭声报》发愣。 一天,我在院子里独自挖着三叶草玩,突然,头顶传来扎耳的轰鸣声。一架日本飞机低低地越过楼顶,掠过园中凤凰木的树冠。一只手从机窗门伸出来,洒下白花花的传单。我惊叫着跑进楼里,扑进番婆的怀里。刚刚从外边进来的林婶惊惶地关上院门,一路踉跄地跑进楼里,关上大门,“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她失了魂般狂呼着,欲往里屋躲。 “日本仔来了,你能躲哪里去?”番婆苍白着脸起身,打开大门,望了望头顶的青天白日,深深叹了口气。 木棉岛是万国公地,不能轰炸,所以周边的难民全往木棉岛内涌。成群的难民席地而坐,人们身上的酸臭味,混杂在难民中伤兵的呻吟声,孩童们饥渴的哭闹声,夜里摊贩上点燃臭土的熏臭味氲氤一片。 不久,日本人上岛了。《鹭声报》被封,取而代之的是日本喉舌《全闽新日报》。木棉岛上,人们连柴火米粮布匹都只能开始定量购买。三个中国人每月定量的食粮抵不上日本人的一条狗。日据地往来的物资全被封锁了,番婆的东鹰布店被迫停业。可陆老板的古董店依旧开得有声有色,常见衣着光鲜的日本人出没其中。番婆穿起了素色的布旗袍。家里顿顿吃稀粥,偶尔蒸点米饭,番婆舍不得吃,全给了我。林婶饿得直唤头晕,番婆也饿得脸色发青。过上一阵子,番婆就窸窸窣窣地从内室的大樟木箱子里抽出一卷字画,让林婶交给董家渡口柒宝斋的陆老板,她们嘀嘀咕咕地说上一阵子,林婶就抱着字画,拎着瘪了的米袋,晃着身慢腾腾地走了。待林婶回来时,怀里捧回一小袋米。 英华中学停课,不久又复课。学生得多学一门日文。英华中学换了校长,会说一口流利日语的李先生接任英华校长。大人们谈论起他时,总嘀嘀咕咕的。番婆带我散步,几次不发一言地远远绕开李先生。 后来,李先生寻了个借口搭讪,“写了几幅字,请赐教。”他急急地看着番婆的脸。手里,紧紧攒着几幅字卷。 “写字?”番婆推开他递过来的字卷,低下头,悠远而淡漠地说:“以后写字,先生只写‘礼、义、廉’三字就好,‘耻’字,先生怎能写?” 李先生的脸色刷地白了,笑意凝固在嘴角。我看见他颓然低下头,一言不发,转身缓缓离去。 番婆紧紧抓着我的手。她的手冰冷,凉意丝丝缕缕地从她的手里爬进我的心里。 黄昏时分,番婆再不带我去散步了,她就在院内伺弄花草,看着满院花开花落,看着夕阳为院子染上最后一抹金色。李先生为英华中学谱写了新校歌。每周一清晨时分,从后山上传来的英华校歌隐约可闻,曲音雄浑悲壮。我屏息倾听,却听不清它的歌词。 许久未见的周先生突然出现了。他瘦成了一融骨架子,灰布学生装空荡荡地挂在他的身上,风一起,衣袂零零地飘,仿佛将轻飘飘地带起他飞。家里的茶叶早吃光了,番婆就采园中的白茶花瓣,洗净了,泡花茶。他呷着花茶,时不时剧烈地咳嗽着。他避开我,与番婆低声交谈。隐隐约约地,我听见“五通”“活埋”,听见“抗日”,听见学生组织,然后,似乎他又谈起了柒宝斋的陆老板。番婆的脸色沉沉。周先生把茶喝干,连花瓣也细细嚼了,笑着告辞,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临走,他摸了摸我的头,蹲下身来,“乖,快快长大,读多多的书。”他狠狠摸了一下我的头,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大踏步走了。 “周太太呢?”林婶好奇地问,“怎么没一同来。” “死了。日本仔从五通打过来的,那日,她就在五通娘家……”番婆的嘴角抽搐着,交代林婶,“以后不要去陆老板那里了。” “为什么,那,那,米不够吃……” “不够吃就少吃一顿。”番婆脸色青青,“就是饿死也不吃他的东西,脏!” 每次周先生来家里后,家里的东西就少了。先是内室樟木箱学的字画一捧捧地被林婶带走,箱子见底后,厅堂里的字画瓷器也一件件被取下。家里的东西少了,却没有换回来米。我饿。幼年时期对饥饿的恐慌若千万条苏醒的虫子,啃噬着我的骨我的心。 有一天,番婆突然带我去虎头山。我们来到一处红砖砌成的院落。院内无人,似是无主的大院,荒草漫过了走道。番婆在院门前伫立良久,虎头山上剪剪清风吹起她的衣襟,零零地在风中飘扬。不久,当我们再次走过虎头山上的那幢大院时,红砖楼里传出钢琴声,有女子教导孩子练琴的训斥声。番婆拉着我的手,默默地离开了。 “连留做养老的大厝都不要了……”林婶抹着眼泪,拿牛皮菜放锅里使劲搅,煮出一锅粘糊糊的稀粥。 “国都被小日本占了,我不过是一厝大院没了,有什么可惜的。”番婆为我补衣,细细地一针一线地缝。 几个月后,木棉岛街头枪声交响,市伪维持会会长在喜乐咖啡馆门口被击毙。日本海军驻木棉岛司令在民国路附近被击伤。街上突然出现告示“缉捕血魂团首领,悬赏白银一千元”。凌晨时分,必有一阵日本巡逻兵阴沉的皮靴声撕裂夜的沉寂。 大搜捕开始了,我们身边不断有人莫名其妙地消失,周先生许久未出现,俨然从我们的眼皮底下蒸发。每周一清晨的英华校歌突然中断,英华中学新任校长李先生被人从学校中带走。 一日深夜,陆老板突然来访。他已接任伪维持会会长一职。番婆将陆老板让入厅堂。我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听见他们先是压低着嗓音说话,话语若柔顺的丝,伏伏贴贴地熨在夜的黑暗里,紧接着他们话语便不安分起来,丝丝缕缕地逃脱出来,扎入我睡梦中的耳膜里。未了,我听见“砰”地一声巨响,如霹雳将我从混沌的半梦半醒中剥离出来。我的心慌慌跳着,赤着脚跳下床,走下楼。 满地的青瓷碎片,番婆的手也受伤了,鲜红的血滴淌在青色的碎瓷片上。身穿日本海军白布制服的陆老板瞪着血红的眼,苍白着脸大踏步离开,“哐当”摔上院中铁门。林婶愣了好一会儿,晃着身急急拿了扫帚想收拾,却又颓然扔下扫帚,颤着手去拿纱布。 “别忙了林婶,”番婆长叹一声。“都先过来坐下。”她的身子,倚着靠背椅缓缓滑下。抬眼看见我,示意我也过来。 “林婶林叔,看来我们的缘份到此为止。”她从手上摘下翡翠婚戒,“林婶,我也没剩什么首饰了。这个,给你,留作纪念。”林婶泪汪汪,不知所措地搓着手,“番婆你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我的衣物,你能拿上的,就都拿走。花坛下还有一个罐子,里面还有些银元。全拿上。剩下的带不走的古董瓷器,能砸的全砸了。别给日本人剩下。等下收拾好了,就走。把阿宁也带走。这几年也不知道内地情形如何,你见机行事。先带她去李庄找她舅李大金,倘若找不到,林婶,你就留下她吧。算我求你了。” “安啦,安……”林婶咧着嘴,哭声哽在喉里,抬起袖抹眼睛。 番婆的嘴角微微向下扯起,算是笑了一下,把惊呆了的我亲亲地搂进怀里。她的脸亲亲地贴我脸上,凉凉的,若秋夜的月光。 “婆婆,”我哑着嗓唤,如初见模样

六十年后,我重又来到了番仔楼,这里已辟作抗战博物馆。一位面容清秀的姑娘为我们讲解。 “李茗香,番仔楼女主人,李家庄人士。抗战期间,出巨资支援木棉岛群众抗日组织。1939年大逮捕期间被捕,1940年秋被杀害。周怀瑜,木棉岛抗日组织血魂团领导人之一,在1939年大逮捕期间遇害。这是,《血魂团团员成仁志士》名单…… 我盯着展示柜玻璃镜框里发黄的名单看,字迹已经模糊,纸边污迹斑斑。我的眼睛模糊起来。“你说,番婆怎就那么傻,那姓陆的说了,如果她将青瓷交出,让他送给日本人,他自会将她的名字从名单中删了……”我仿佛又听见出逃那夜林婶紧紧扯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抹着泪。她的泪滴滴落在我的手上,凉凉的,藏了六十年。 “这,就是当年,布设在英华中学的电台遗址图片。日据期间,国民政府特约通讯员李永明忍辱负重,佯装投靠日伪,接任英华中学校长。并以其为掩饰,在英华校友楼图书馆(日间开放而已)内作通讯点,晚间发电报通报消息到内地。事情败露后,日本人用酷刑,灌辣椒水,熨烫活剥皮肉,将他折磨至死。他的真实身份,直到抗战胜利后才为人所知。昔日李校长所谱写的英华校歌,至今传唱。” “英雄胜迹,剩此荒台,狂澜难挽,慷慨于怀。英华勉哉,信不厌不倦有心哉……”那位面容清秀的解说员唱起英华校歌。时隔六十年,我终于听懂了这首校歌。 我仿佛看见时光中的番婆、周先生、李校长缓缓地向我走来,微笑着在院中石桌前坐下,品着香茗。 “香呵,乖女,你也来一杯?” 院内,花开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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