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
耳机里随意播放着自己的循环列表，一首又一首。
“小姐，你的玫瑰花茶好了。”
安凛轻轻扯下耳上的耳机：“嗯，谢谢。”伴随着另一只耳朵上耳机里播放的一句歌词“那朵白山茶”，少女的那句话也轻轻吐出。
盛着玫瑰花茶的玻璃茶杯被从托盘上拿下，轻放在铺着芽色桌布的圆木桌上。
安凛待侍者走远，重新戴上耳机，听着耳机里播放着的歌曲，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翻开夹着山茶花书签的那一页，把书放下，拿起那只画着水粉的纸质书签来，那朵白里透着粉的山茶，静悄悄的、永久的绽放在那张纸质书签上。
安凛轻轻摩挲着书签，花茶的幽香入鼻。天空阴沉着，又有一场大雨降临。
五年前……
还是那个叫安凛的少女，与五年后的她相比，青春懵懂多了些，可爱多了些。梳着蓬松的短发，一双鹿眼眨啊眨，樱粉色的嘴唇鼻梁上还有些淡淡的小雀斑。
她身边一直有个叫乔心语的女生。乔心语一头顺滑如黑瀑布的长发，梳着空气刘海，与安凛相比，稳重成熟了不少，安静淑女了不少，如果说安凛是可爱甜美型的，那乔心语就是成熟清秀型的，乔心语骨子里就透着一股让人一靠近就会安静下来的气质。
下课铃一打，安凛就穿过几排桌子，去找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独自散发幽香的乔心语：“心语！”娇小纤细的身躯一下子扑到乔心语身上，一下子闻到了乔新宇身上的一股很好闻得花香：“心语身上好香啊~”安凛又把脑袋埋到乔心语身上蹭了蹭。
乔心语笑着推开安凛：“是山茶花香。”
安凛在乔心语身边坐下：“是心语最喜欢的花吗？”像是乔心语的妹妹。
乔心语微微点头：“嗯，”看向安凛：“小凛有喜欢的花吗？”
安凛脱口而出：“有的哦！玫瑰花！”
乔心语微微笑着，真的呢，小姑娘的皮肤白皙，面色红润，一张樱桃小嘴水润润的，是好看的樱粉色，一双鹿眼水灵灵，身材娇小但性格活泼，有了玫瑰的艳丽吸引人，虽然身材娇小，但是在性格上又是活泼的。
乔心语淡然地笑：“很符合小凛的性格嘛。”
安凛嘿嘿的笑着：“是吗？~我第一次见到玫瑰的时候就很喜欢的呢。”
两人自小学认识后就很亲密，因为两人的性格，冲突也没发生过几次，在外人眼中简直比亲姐妹还亲。
有时候真的有人把她们认成了亲姐妹，两人也只是笑着回答着“不是的”，再解释一下，但在解释后又会黏在一起，好像刚刚说不是亲姐妹的不是她们一样。而问她们是不是亲姐妹的人也只好耸耸肩，然后看着她们还是像亲姐妹那样在一起。
“心语，你看这个！”小姑娘手里轻轻捏着一张书签。
乔心语回首，看到安凛小小的手里捏着的书签，上面画着的刚好是自己最喜欢的山茶：“山茶？”
安凛：“对啊对啊！”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乔心语：“很好看。”
安凛笑嘻嘻的把书签递给乔心语：“呐呐，心语，送给你了！~”
乔心语接过书签，轻轻摩挲着纸质的书签：“谢谢小凛。”
书签上的山茶绽放得恰到好处，宛若被贬下凡的仙女一般。
晚上……
乔心语坐在书窗边，用来画水粉的画笔轻轻落在纸上，几首歌曲间，一朵开的娇羞的玫瑰便开在了画纸上。
乔心语把画着玫瑰的地方小心的剪下来，又在背面画上了一小朵山茶，将纸的顶端的地方打上了一个孔，用一条丝带系起来，变成了以后陪了安凛整整一个高中的书签。
终于到了高中毕业的时候了，时光荏苒，原本带着些稚气的脸庞褪去了那一份青涩和稚气，成了成熟的女生。
安凛大概就是一个意外了吧，很意外的保持了童真稚气，像是一个不想长大的孩子。
“很多时候不是我们不在想做一个孩子了，而是不可以再当一个孩子了。”
这句话在初中时乔心语就对安凛说过了好几遍，并不是只对安凛一个人说的，面对任何一个人的疑问，她的回答都是这样。她的成熟稳重是怎样来的，在安凛看来只不过是与生俱来的，像是她还保持了那一份童真稚气一样，是天生性格的差异。
“小凛，新年快乐。”乔心语站在安凛身边，轻轻说。
安凛：“心语也要快乐呐！~”
她还是那么无忧无虑。
乔心语苦涩地笑了一下：“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快乐的。”
安凛像个只有五岁的孩子一样：“为什么啊？”
乔心语：“小凛知道吗？或许有些人看起来是很快乐的，但他们其实一点都不快乐，只是伪装成那样了而已。”
安凛并没有很认真的在听，对于乔心语时不时地说这样的话，安凛已经习惯了，最重要的是安凛很讨厌这种很有道理但又很悲观的话，总是把气氛弄得很压抑伤感。作为一个天生乐观豁达的女孩子，安凛从来不会去在意这种话，而是将这些话左耳进右耳出了，然后继续保持自己乐观的心态。
有的时候乐观的心态是救命稻草，而有的时候乐观心态却也是毁了整一盘棋的凶手。
那一晚安凛和乔心语回去的很晚，乔心语总是很忧伤的，而在那一晚却用了她平生中最释然的笑脸对安凛说：“小凛，如果以后你结婚的话，我一定会为你去当伴娘的，一定要请我哦。”
安凛有些惊讶地看着乔心语，接着绽放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嗯嗯！一定会的！”
乔心语很满足地抬起头：“真想等到那个时候。”望着天上闪着光的星星，真是耀眼啊，就像安凛一样，而旁边的云彩，是否是被星星的光彩衬亮的呢？就像自己一样。
安凛轻轻地打了一下乔心语，还是那种乐观的可怕的语气：“说什么呢！心语一定可以等到那个时候的！”
乔心语微微笑着看了安凛一眼，没有再接过安凛的话茬，而是又很快的仰起头，看着星空。
【在偌大的星空下我是渺小的，在世界上我又渺小的，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是渺小的。】
【到底该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在某个地方庞大一回呢？……】
乔心语总是很悲观地想着。
天空上泛起了压抑的云浪，是来自暴雨前的预告。
安凛百般聊赖地倚在窗边，轻轻搓捻着手里的一篇不久前摘下的花叶，望着阴着的天空，嘟囔了一句：“什么嘛，又是阴天……”转过身子去看了一眼依旧坐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的乔心语，想也没想习惯性地扬起一个笑脸，拍了乔心语一下：“心语！一起去图书馆吗？”
乔心语的面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憔悴些。
她什么也没说，摇摇头，抱着一本书离开了这里。
安凛伸出的手还在半空里扬着：“心语……”
【我不清楚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但至少让我继续待在她身边，至少……过完这一学期。】
乔心语眼前一黑，昏在了走廊上。
意识模糊时听到的是乱哄哄的话语声，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划破长空。
……
周围是讨厌的消毒水味，弥漫着整个房间，沉浸在悲伤的白色里。
“我……”
乔心语的眼睛睁开了，周围没有一个人，听得到病房外隐隐约约传来的细碎的哭声。
【我怎么了？】
乔心语慢慢的支撑起自己的身躯，却又不争气的倒在病床上，纤细无力的胳膊压在身下，病态的苍白早已留在乔心语脸上，瘦削的身子，不再红润的嘴唇……无论是哪一处，都能够看出乔心语的病。
【没有时间了吗？……】
【啊……以为还可以多待几天的……】
乔心语眼神涣散地盯着天花板。
乔父乔母闻声赶来，看到了倒在病床上的女儿。
乔父遮住身后眼睛红肿的乔母：“心语啊，你醒了啊，啊，那个，医生说你可能还得在住几天院，在观察几天……嗯，那个，你不用担心啊，那个……”
乔心语淡淡道：“我还剩多少时间？”
【已经猜到结局了，那就坦然一点吧。】
乔父怔了怔，身后的乔母的啜泣生已经藏不住了。
“一个月……”
乔心语已经三周没来学校了。
安凛手里捏着那一张玫瑰书签，呆呆地望着窗外阴着的天。
手机的提示音响了。划开手机锁屏，是来自乔心语的短信。
安凛的手有点颤抖。三个星期的杳无音信，现在却来了一条短信，她不明白乔心语到底是怎么想的，三个星期安凛只有独自坐在教室里对着书本度过，好多同学都怀疑安凛是不是受什么打击了，变得这么沉默。
在那三周里，陪着安凛的只有那一张带着乔心语影子的书签。
慌慌忙忙地点开带有乔心语名字的对话框：小凛，过几天我就回去。
安凛有点兴奋，手指迅速地打着字：真的嘛？！快点回来哦，大家都很想你。
关上手机，安凛面带微笑地抱着手机，傻傻地笑着，引得周围的人频频侧目。
乔心语看着安凛的短信，苦涩地笑了笑，并没有再回信。
将手机很随意的丢到床头柜上，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默默感慨着，面对着的又是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雨。
几天后，乔心语果然来到了教室里。
被病痛折磨的身躯早已瘦弱不堪，无法撑起宽大的衣服，书包上的带子很突兀的挂在乔心语的肩上，勒出一道印子，依旧是长发飘飘，而被刘海微微遮住的脸却异常的苍白，散发着病态的气息。
安凛正在收拾着什么，看到从后门进来的乔心语，立刻放下手里的书本扑向乔心语。
乔心语猛地向后踉跄了一下，最后还是靠着手扶住了门框才站定的。安凛有些不解的看着乔心语，才看出了乔心语面色是恐怖的惨白：“心语……”
乔心语装作没事地撩了一下发丝：“小凛，我来上课了。”
安凛放开乔心语：“心语心语，你没来的那几天你在干什么啊，课程都落下了不少呢，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消息也没回，也没能帮你去补课。”
乔心语有些回避。消息一条一条她都看过了，只是没敢回答而已——她不想让安凛知道她在住院。
乔心语调整好表情，微微笑着：“啊，只是在别的城市办了点事而已，没事的，那几天没怎么看手机，就……挺忙的。”
安凛一双鹿眼看着乔心语：“啊……这样啊，”又立刻换上了一种很期待的表情：“呐呐，心语，我们这周末去游乐园玩吧，还有还有，听说最近上映了一部不错的电影诶，一起去吧！”
乔心语这次会出现在教室里是因为得到了外出一天的允许，过完这一天，乔心语就又要回医院去：“啊，对不起啊小凛，明天我就要再回去了，下次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抱歉了。”
安凛眼睛里的光又立刻暗了下去：“哦……好吧……”
乔心语心里也不好受：“对不起……”
安凛没有再回话，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再次手术？心语她……能受得住吗？……”
“要不然，再赌一把吧，反正要是不试的话，心语她可能连这一个月都活不下去。”
乔母脸上挂着泪点点头。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乔心语悄悄躲在拐角处墙后悄悄听着。
一个月……
真少呢……
乔心语慢慢的回了自己的病房，看着被放在椅子上的书包，从里面扒出一本很厚很厚的书来，抽出里面的书签：“小凛啊，我呢……嗯，可能要走了……”
手背上冰凉的触感一下接一下，打湿了衣袖，还有书签。
那一夜里乔心语没有睡觉，而是将一支红笔拿出来，在书签上仔细地画着什么。
……
“心语啊，过几天就要手术了，就……”
乔心语更加消瘦了，捏了捏手里的书签：“妈，没事的。”
……
安凛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乔心语消失，心里有蛮不是滋味，拿出手机来编辑了一句话：心语，可以来一趟咖啡店吗？就是学校拐角那家。
过了几秒钟，来了消息：
好。
安凛释然般的关上了手机，托着脑袋看着天空。
今天的天空真蓝啊，要是，永远是这样的就好了。
坐在拐角的那家咖啡店里，天依旧是蓝蓝的，只是因为黄昏而变了颜色，有些暗沉。
门被推开一点点，接着是进来的少女。节骨分明得厉害手指扶着门把手，拿开时不小心露出了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腕，白色的丝质长袖垂下，遮住了病态的表现，脸上是怎么也无法遮住的惨白。
坐在安凛的对面，乔心语稍微有些不安，不知是因为手术、所剩无几的生命，还是对面让人怎么也不想舍弃的挚友：“小凛。”
安凛手边放着一杯玫瑰花茶：“心语来了，给你点了最喜欢的柠檬水哦。”依旧是笑眯眯的。
乔心语：“谢谢。”手却不知放在哪里。
安凛微笑：“啊啊，几天不见也不用这么拘谨的啦。”笑着拉住乔心语的手腕，而在接触的那一瞬间笑在脸上凝住，渐渐的消失。
白嫩纤细的手指抓住的，是瘦的吓人的手腕。白色袖子又长又宽大，遮住了那一只惨白的手，瘦的简直不成样子，手背上是细小的针孔，结了痂留在手背上，在惨白下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一树春色，花开的明媚艳丽，转眼间因风雨变的沧桑枯黄，灿烂的花啊，落在地上，蔫在泥里，早已没了当初的活力与烂漫。
安凛缓缓收回了手，一双鹿眼睁的用力，一时间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心，心语你……我，不是，你……”
乔心语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把袖子往下拉了拉：“没事，就是最近……有点病了。”
安凛知道事情绝对不会是感冒之类的小病：“心语，能不再瞒着我了吗？……”一对柳叶眉拧在一块，睫毛微微颤着。
乔心语低着头，却始终没能告诉了安凛自己的病。
是不敢吧。
【如果说我是月亮的话，那你一定是照亮我的太阳了。】
乔心语坐在病床上，看着手里的书签。
【还有，还有一天。】
【会是生命的结束对吧？尽管还有那么多的遗憾啊，但是，但是如果可以暂停的话，我想一直暂停下去的啊……】
想着，拿起手机，打开安凛的对话框。
乔母刚好进来：“心语。”
乔心语悄悄地把手机藏到枕头后面去，笑着问“怎么了”。
晚上，乔心语没有半点睡意，坐在窗边撑着脑袋望着夜空。
又是阴天呢。
闷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再次袭来，迅速蔓延全身，乔心语甩甩头，强制着自己清醒过来，把手机打开，页面上闪着的是白天时打开的安凛的对话框。
停在键盘上的手指微微发颤，聊天的内容停止在上一次的邀请，乔心语不清楚自己还剩多少，但至少……
【让我把真相告诉她】
第二天的清晨，身着病服的少女没有待在病房里，手机的页面还在亮着，是女孩的习惯，调成了半小时才会自动黑屏的，手机上的是坦白的事实，手机下压着的是那张水粉山茶的书签。
安凛在半夜依旧是没能入睡，那次的不欢而散一直缠在心头。
直到清晨，趴在桌上的安凛醒来，看着手机上闪烁着的红点，忍着心脏猛烈的跳动，打开对话框。
……
医院里的手术室闪着红灯，宛若填满鲜血的玻璃球，无限的预言即将冲破玻璃，破碎到现实，随之带来的还有汩汩流动的鲜血，残存在玻璃上，凝结在玻璃上。
乔母看到慌慌跑来的少女，红肿的眼睛微微睁了一下：“安凛……”
安凛跑过去，扶着墙壁，衣领上的黑色丝带蝴蝶结因长时间的奔跑随风飘到了一边，短发也凌乱不堪，只被少女随意的拢了拢：“阿姨。”胸口随着喘气一上一下的起伏着，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
手术室的灯光还是变成刺目的绿了，明明是春天复苏的颜色，而等来的却是一场早已猜到结果的悲剧。
白色单薄的被单如同初雪一般覆上乔心语的身体，冰冷而可怕，双眼紧闭，睫毛再也不会因即将醒来而颤动了。
安凛看到乔母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而乔父只得拼命忍着，安抚着乔母，却始终没忍下泪珠。
安凛呆呆的站着，脚下失重般，轻飘飘的，跪坐在地上，双唇发白，眼泪落得没有声音，仅剩下染湿一片衣襟的能力。
葬礼那天是个阴天。
安凛一袭黑裙，手里握着乔心语托付乔母交给自己的乔心语的遗物——那张山茶书签。
葬礼结束时下起了小雨，一下一下打在安凛身上，安凛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那张乔心语画给自己的玫瑰书签，细细摩挲着。
待到来了一阵风，安凛松开手，任书签随风凌舞，间杂着雨滴的拍打，竟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乔心语的墓碑旁。
从记忆中走出，安凛轻轻拿起茶杯，抿一口玫瑰花茶，轻轻皱起眉头。
已经多少年没再喝过玫瑰花茶了，已经受不得玫瑰这浓烈的香气了，这些年里，安凛喝的只有带着微微清香的柠檬茶，是乔心语所喜欢的；喜欢的只有山茶花，是乔心语所喜欢的；说着的只有悲观的话，是乔心语所喜欢的；听的只有那一个列表里的歌曲，是乔心语所喜欢的。
耳机里的歌曲继续播放着，玫瑰花香萦绕着，却被女生用盖子扣了起来，重新点了一份柠檬茶，又翻开那本厚厚的书来，书签落在衣角，轻轻翻过来看，是开在中央却小小一朵的红玫瑰，用红色中性笔细细画出的，不知是否还带有那个女生身上独有的山茶香。
或许是有的吧，是一朵带着山茶香的玫瑰。
安凛等来了那一杯柠檬茶，轻轻抿一口，清香充斥唇齿间。待一杯柠檬茶喝尽后背上帆布包走出咖啡店，推门的那一瞬间碰响了风铃。
【我啊，真的不想让你离开呢，更不想接受你已经不在的这个事实，】
【所以啊，】
【我活成了你的样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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