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

洛水

洛水号——原太阳系行星防御理事会下属第二亚洲舰队010号殖民船，宛如流星般划过漆黑的宇宙。

飞船上唯一清醒的人是倏，他作为领航员轮值表第0906号成员，正在这次有始无终的星际航行里履行自己的职责。洛水号，这艘在第二舰队里远逊于于黄河号、长江号等恒星级战舰的小船，载着人类文明最后的实体者漂泊在星河中。在倏的父辈时迅速成熟的虚拟现实技术成为了压在骆驼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地球文明在钝化的道路上如脱缰野马般狂奔——这是宇宙对所有文明都要进行的大筛选，而地球遗憾地拜倒在虚拟娱乐的石榴裙下。

在倏出生时，资本的巨轮以数千名科学家的心血为燃油，终于把虚拟现实技术推向了登峰造极——不再有任何人能区分出现实的一瞬和虚拟的永恒。换言之，只要现实世界的一毫秒，人类文明就可以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实现不朽了。自然有人反对这项逾加透露出恐怖的计划，这些人被驱逐出即将被机械化的母星，他们现在几乎都躺在洛水号新扩容的臃肿冬眠仓里。他们作为最后的生物意义上的人，告别了那个现实中形如坟墓的、通过量子技术构建起的伊甸园，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因为对虚拟现实技术的恐惧，领航员在值班时的生活很是枯燥，毕竟不依赖VR的娱乐技术早就被抛在历史的垃圾堆里。倏坐在位置上，百无聊赖地敲着自己的脸，飞船的外壳隐去了，让身处其中的人好像直接漂流在虚空中一般。宇宙无疑是个坟墓，埋葬着世间万物，而最可怕的是，填埋它的并不是有形的土，而是每个如倏般置身其中者心中涌上来的孤独。倏是世界上最痛苦的那个人，他生于钝化时代之后，却对那些在今天显得格外讨嫌的上古精神心向往之，注定要为此流尽血泪。

更何况，整个飞船上只有他知道自己正航向的绝无可能是孕育人类新生的摇篮，而是一块粗粝的墓碑。在领航员轮值表0741号及2485号的值班时间里，这艘风暴里的小舟遭到了接近灭顶之灾的危机，它只能在永恒的漂流中随着自身惯性滑向宇宙中的归墟。而那两个当值的领航员也在灾难之后贡献出自己最后的力量——每少一个人的负担，飞船上的其他同志可以多活3天5小时48分16秒。

这就是人类最后的航船注定的命运，我为它编织的命运。倏作为主角，不得不被我放到这样一个极度危险的位置上，我很抱歉，但是并不会忏悔——文明钝化的危机是永远存在的，我只是在自己笔下选择了硬币的其中一面。

幸好我们的主角并不知道这一点，毕竟宿命论对他不会有任何好处，唯有未知、好奇与恐惧能够推动一个人朝前走，不论他身处飞船还是地球。倏作为最后一个在现实中清醒着的人，他在肉体上无疑是渺小至极的，空旷寂寥的宇宙有大把的法子折磨它难得的玩伴，但是他在精神上却又是极高贵而辽远的——一言以蔽之，肉体上的乞丐和精神上的贵族。现实中任何一场小小的陨石雨或是射线乱流都能摧毁他，但是另一方面整个宇宙的重量也抬不起跷跷板另一头的属于整个人类历史而又浓缩在倏的头脑中的精神。

飞船上的辅助AI已经被倏关闭了，这可以为他的同志们再争取一些能量。他瘫在座椅上，等待着对他而言还有数十年才能降临的死亡。飞船的设计使得必须有一个人脱离冬眠状态在舱内活动，而他不想再让别人体验同一份窒息感了。奇怪的是，当物质条件逾加让人难以忍受时，倏发现自己的精神在变得更加广博，他的大脑比那些次时代VR产品更加懂得如何构造一个世界——刚开始四周是一片凝重如水滴的雾，后来雾开始慢慢地消散，露出漆黑孤寂的船舱，远处恒星的光辉透过灰色的雾朦朦胧胧地照耀在倏的身上。

当雾完全散开时，他与她相遇了。

她静静地漂浮在飞船的左前方，按照殖民船的滑行轨道，他将在7小时12分56秒之后离她最近。那是一种从遗传物质深处涌现出来的熟悉感，尽管他从未在现实中与之谋面，但这并不妨碍倏感觉从自己到往前数几千代的祖辈猿人都和她认识。这时倏心中明了，她就是那活在洛水号所有船员内心深处和DNA所有碱基上的盖娅女神，是整个人类文明最古老的见证者和守护者。

人类在经过原子时代、大进步时代、人工智能时代和钝化时代后，终于又一次在自己的眼眶中反射出她璀璨又柔和的光芒。于是倏离开座位，漂浮到透明的舷窗前把脸紧贴上去贪婪地扫描她，呼吸她，咂摸着久违的美妙味道。一缕缕雪白的云气漂浮在她的表面，像是巧妙遮住她面容的如瀑青丝，有的云气成螺旋状，有的正聚拢在一起，而有的又随着自己的心意在慢慢散开。此刻太阳的光芒正慢慢从她的背后探出头来，像是他的手在拨开遮住她脸颊的秀发一样。深蓝的海洋透露出她历尽数十亿年沧桑后的恬静沉稳，这样一种象征着睿智与宁静的颜色是她面容的主体部分，作为底色最能烘托出五官的美来。一块块大陆是她用同样的漫长时间为自己勾勒雕刻出的精致五官，难以想象高耸的鼻梁、深凹的酒窝和双颊上漾开的少女红晕能在同一张脸上出现。那些稍小些的岛屿是她点缀自己的碎玉宝石，衬托那张姣好面容的熠熠光彩。毫无疑问，倏所面对着的正是那位所有船员心中的女神，她早就守候在与自己相识数十万年的人类的末路上，为他们吟唱最后一首情歌，见证最后陪伴过自己的生物没入宇宙中枯寂的坟墓里。

倏心知人类再也无法亲近她了，剩余的能量无法让洛水号调转航向，她注定要同他擦肩而过。多么讽刺啊，数千年前的人尚可以拼尽自己的力气一搏，兴许能驾驭住逆流而上的小船去寻找洛水之畔的女神，而倏只用看一眼显示屏就知道两者之间命定的别离。模仿出半地球重力的船舱里，倏的身体贴着舷窗慢慢滑下。

窗外，是一颗红褐色的沉寂的灼热死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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