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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工船)(1 3)

(蟹工船)(1 3)

——白桦文学馆 多喜二文库

“嗨,要下地狱喽!”

两个渔工倚着甲板栏杆,望着像蜗牛伸展开身子一般环绕着海湾的函馆市街区。他们中的一个扔掉了快要烧手的烟蒂,随口啐了一口吐沫。烟蒂嬉戏似地翻着筋斗,顺着高高的船体落了下去。他浑身散发着酒气。

鼓着个大红肚子的汽船有的正在装货,那样子就像是被人用力拽了袖管似地半侧斜着;黄色的大烟囱;宛如大铃铛的浮标;臭虫一般往来穿梭于汽船之间的汽艇;冒着寒气喷出的油烟;漂浮着的面包屑、烂果子的像是条别致的织布一样的海面……煤烟顺着风势掠过海面,吹来一阵刺鼻的煤臭味儿。时不时还能听到随着波浪传来的绞车的嘎嘎声。

就在这艘名为“博光号”的蟹工船的跟前,一艘油漆斑驳的帆船从船首牛鼻孔似的锚洞中抛下了船锚。甲板上,两个外国人叼着大烟斗,机器人似地来回踱步。看上去像是艘俄国船,准是来监视日本的蟹工船。

“老子可是一个字儿都没了。真他娘的。”

一个渔工说着,挪了挪身子,拉住另一个渔工的手,伸向自己的腰间,按了按短褂下粗绒布裤子的裤兜。里头好像有个小盒子。

另一个渔工不吭声地盯着他看。

“嘿嘿嘿……,是花牌[1]!”他笑着说道。

一副将军摸样的船长在前甲板自在地吞云吐雾。吐出的烟雾在鼻尖前迅速地打了个旋儿后飘散开去。一个水手拖着木底草鞋,手提饭桶,匆忙地在前舱进进出出。一切准备就绪,就等起锚了。

二人往下打看着杂役们住的舱口,昏暗的舱底通铺内很是嘈杂,像是有一群小鸟叽叽喳喳的从鸟巢探出头来。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小孩。

“打哪儿来啊?”

“××町。”几个孩子都来自函馆的贫民窟,因而扎堆在了一块儿。

“那个铺呢?”

“南部。”

“这边儿呢?”

“秋田。”

这几个人住在不同的铺位。

“秋田哪儿的?”

一个挂着黄浓鼻涕,眼眶肿烂得像被扒开了眼皮似地孩子回答道:

“北秋田。”

“种田的吧。”

“嗯。”

空气中充溢着烂果子般的刺鼻酸臭味儿。因为十几桶腌菜就存放在隔壁房内,闻上去还夹杂着一股粪便般的臭气。

“这会睡觉时让大大抱着!”渔工哈哈大笑起来。

在阴暗的角落,一个身穿短褂、紧腿裤,头扎三角头巾的女工模样的母亲,正在给趴在床铺上的孩子削苹果吃。她一边看着儿子吃,一边嘴里嚼着长长的苹果皮,嘟嘟囔囔地,一遍又一遍地把儿子身边的小包袱打开又裹上。这样的人总不少于七八个。没人送行的内地[2]孩子不时地往这边偷偷瞅上几眼。

一个头上身上沾满水泥灰的妇女从糖盒中取出奶糖来,给身旁的孩子们递上几颗,说道:

“干活儿是帮着点儿俺家的健吉啊。”她的双手就像是树根似的,粗大难看。

有人在给孩子揩鼻涕,有人在用手巾给孩子擦脸,还有人在轻声叮嘱着。

“你们家孩子可真够壮实的。”

母亲们也聊了起来。

“嗯,还行。”

“俺家的可就差点儿了。我心想这可咋办呢?”

“是啊,上哪儿都……”

两个渔工从舱口走出甲板,舒了口气。两人心情不快,一下子都一声不吭起来。他们从这个杂役的“洞穴”回到了靠近船头的自己的梯形“窝”里。每次起锚抛锚,大家都像是被扔到水泥搅拌机内似地被彼此滚动碰撞。

昏暗中,渔工们像猪似地滚在地上。周围散发着和猪圈一样的,令人作呕的臭气。

“臭死了!臭死了!”

“是啊。就咱们,能不臭嘛!”

一个脑袋如同通红的石臼一般的渔工提起一升[3]装的酒瓶往缺了口的大碗中倒上酒,大口大口的嚼着鱿鱼干喝了起来。他的身边有个人仰卧着,一边吃着苹果,一边翻阅着封皮已经破烂的演义杂志。

四个人围成一圈正喝着,一个没喝够的家伙又挤了进来。

“……哎呀,得在海上呆四个月呢,再也干不了那玩意了……”

这个壮汉说道。他习惯性地舔了舔厚厚的下唇,眯缝着眼睛。

“瞧,我的钱袋都这样了。”

他掏出一个像柿饼一般干瘪的钱袋,在眼前摇晃着。

“那个娘们儿,小小的个子,功夫却了得!”

“行了,打住!打住!”

“别,接着说,接着说!”

对方嘻嘻地笑了起来。

“瞧,他们可真让人佩服,是把!”一个人醉眼惺忪,正好看到了对面铺位,于是抬抬下巴,答道:“嗯!”

有个渔工正在把钱交给他的老婆。

“瞧,快瞧啊!”

一个小箱子上堆放着皱巴巴的钞票和银币,夫妻俩正在清点。男的舔了舔铅笔头,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看,看呐!”

“我又不是没有老婆孩子。”聊起女人的那个渔工气呼呼地说道。

离夫妻俩不远的铺位上有个留着长长前发的年轻渔工,酒醉未醒,脸色苍白浮肿。他大声说道:

“老子这次可没打算上船。都是因为中介,拉着俺东奔西走的,搞得老子身上一个字儿都没了。唉,又得在这鬼地方倒霉上一段时间喽。”

背着这边的一个汉子似乎是他的同乡,正悄悄地对他说着什么。

舱口的舷梯上露出了一双罗圈腿,一个汉子背着哗啦哗啦作响的老式大布袋从上面走了下来。他站在一旁四处张望,找到一个空铺位后,就爬了上去。

“你好!”他向身旁的人躬了躬身子。他的脸像是涂了层什么,黑黝黝的。“让俺也搭个伴儿吧。”

事后才知晓,这个人上船前曾在夕张[4]煤矿干了七年的矿工。最近的一次瓦斯爆炸险些让他送命。虽然之前也有过几次,但这次他突然感到害怕,于是就离开了矿山。当时,他正在发生瓦斯爆炸的坑内推着矿车。矿车上装满了煤块,他正要把矿车推给下一个人时,就像是一百只镁光灯瞬间在眼前闪烁似的,在五百分之一秒内,自己的身子就像纸片般飘到了空中。一台台矿车也因为瓦斯压力,轻飘飘的像火柴盒一般,嗖地一声从眼前飞过。后来他就昏死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自己的呻吟声中苏醒过来。监工和工头为了防止爆炸蔓延,在坑道内垒起了一堵墙。这时,他真切听到了墙后还未断气矿工的呼救声。那声音让人听后锥心刻骨地难以忘怀。他急忙站起身,发疯似的冲进人群喊道: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他自己以前就垒过这种墙,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浑蛋!火势烧过来可不得了!”

可是,呼救声越来越小了!他不顾一切地振臂狂呼,猛地往坑道冲了过去。他跌跌撞撞,额头磕到了坑木,全身血肉模糊,中途又被矿车枕木绊倒,重重地飞身摔在了车轨上,再一次失去了知觉。

年轻渔工听后说道:

“唉,这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啊!”

矿工瞪着他那特有的呆滞无神的黄眼珠子看这年轻渔工,一言不发。

从秋田、青森、岩手来的“农民渔工”,有的盘腿而坐,有的两手叠放在腿间发呆,有的抱膝靠柱,愣愣的看着大伙儿喝酒,也有的在细细听着大伙儿聊天。他们都是日夜劳作却填不饱肚子而被迫离家的。家里只留下长子,老婆去工厂当了女工,二儿子、三儿子也不得不外出谋生,即便如此,也还是无法维持生计。就像是用热锅炒豆子那样,多余的人口纷纷被“崩”出来,流落到了城市。他们都想存笔钱就回老家,但是干完活,一等船靠岸,他们就象一只被黏胶粘住了双足的小鸟那样,在函馆或小樽胡乱扑腾,等到赤条条身无分文时,又被撵出来,最后连老家也回不去,要想在举目无亲的雪国北海道过冬,就不得不贱卖自己的劳力。年复一年,他们就像教不会的孩子,第二年又若无其事(?)地重复同样的事情。

背着点心盒的小贩女人,卖药的,还有卖日用品的商人上船来了。他们在当中孤岛似的地方,把东西都摊了出来。大伙从各自上下铺位探出身子,起哄谈笑。

“点心味道不错吧,大姐?”

“哎呦,痒死我了。”小贩女人一声尖叫,跳了起来。“乱摸人家身子,讨厌,坏家伙!”

一个汉子满嘴被点心塞得鼓鼓的,发现大伙儿都在看着自己时,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

“这位大姐可真俊。”

一个醉汉单手扶墙,踉踉跄跄地从厕所走了出来,走到跟前时,他顺手摸了一把小贩女人黑里泛红的胖胖脸蛋。

“干什么啊!”

“别生气,大姐,陪俺睡一觉吧?”

说着,他向小贩女人做了个鬼脸。大伙儿都笑了。

“喂,包子,来个包子!”

对面角落有人大声喊道。

“来啦!”小贩女人答道。穿上难得听见这样清脆的嗓音。

“几个?”

“几个?有两个不就是怪物了?我要包子,包子!”大伙儿哄堂大笑。

“有一次,竹田那个家伙把这个小贩女人拽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你说好不好玩儿?他说招儿都用尽了还是没干成。”原来是那个醉汉在说话。“她穿着内裤呢!竹田使劲儿撕下一条,结果下边还有一条。总共穿了三条!”醉汉耸了耸肩,笑了起来。

这个醉汉冬天在胶鞋厂干活,开春没活儿时,就跑到堪察加打工。无论哪里的活儿都是“季节性工种”(北海道的工作大都如此),一旦需要加夜班,就得没日没夜的干。他说过“能再活上三年就阿弥陀佛了”。他的皮肤就像粗糙的橡胶,没有一丝血色。

渔工当中,有的人曾卖身北海道偏僻的开垦农场或铁路铺设工地当“包身工”,有的人曾是吃四方饭的“流浪汉”,有的人沉湎于酒杯,再无他求。其中也有些青森一带老实巴交的农民,被善良的村长挑选来,他们“什么都不懂”,“老实得像木头疙瘩”。这些人来自天南海北,对雇佣他们的雇主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函馆的工会正千方百计派人打入去往堪察加的蟹工船,并且联络上了青森、秋田的工会。——对雇主来说,这比什么都可怕。)

侍役穿着浆洗过的洁白短衫,端着啤酒、水果和酒杯,在船尾酒吧里来回奔忙着。酒吧里坐着公司要员、船长、监工,还有担任堪察加警备任务的驱逐舰长官、海上警察署署长、海员工会的部长。

“这帮混蛋,老子没见过这么灌酒的。”侍役一肚子的气。

渔工的“洞穴”内亮起了刺玫瑰般的灯光。烟雾和热气使得空气混浊发臭,整个“洞穴”简直成了一个“粪坑”。在隔开的铺位上来回翻动着的人们看上去就像一只只蠕动的蛆虫。船长、工房代表、杂役长拥着渔业监工从舱口进来了。船长很在意自己一口上翘的胡子,始终用手绢捂住上嘴唇。过道上扔满了苹果皮、香蕉皮、湿漉漉的高筒雨靴、草鞋和沾满了饭粒的饭卷纸。这里简直就是被堵住了的下水沟。监工瞥了一眼,忿忿地啐了口唾沫。看上去这帮家伙都刚喝过酒,一个个面红耳赤的。

“我来说几句。”监工壮实得像个建筑工地的头领,他一只脚踩在铺沿儿上,不是的用牙签剔除塞在牙缝间的东西,一边说道。

“我想我不说也已经有人明白,我们不能把蟹工船事业仅仅看作是某一家公司的利益,这可是个国际性的大问题。这是一场事关我们日本帝国人民伟大还是老毛子伟大的,一对一的战斗!如果,当然我们说的是如果,这绝不应该发生,如果我们落败了,那我们这些长着鸟儿的日本男儿郎,就只有剖腹跳入勘察加海的份儿了!虽然咱们个子小,但绝不能输给笨蛋老毛子!”

“还有,我们堪察加渔业除了蟹肉罐头,鲑鱼和鳟鱼也都在国际上处于优势地位,是其他国家无法比拟的。而且我们还肩负着解决日本国内日益严重的人口问题、粮食问题的使命。这些恐怕跟你们说你们也听不明白,但是你们必须知道,是为着日本帝国的伟大使命,我们才拼着命去北海乘风破浪的!所以,到了那边,我们也始终会有我帝国军舰保护着……要是有人想赶老毛子的时髦,煽风点火,那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日本帝国的卖国贼!我想不会发生这种事儿,不过你们还是得给我记住……”

监工一连打了几个醒酒的喷嚏。

醉醺醺的驱逐舰长官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偶,一蹦一蹦的下了舷梯,汽艇正在下面瞪着。水兵们赶上来又抱头又抱脚,抬着这位想装满了石块的麻袋一样的舰长,几乎有些吃不消了。舰长却手舞足蹈的高声叫唤着,唾沫星子溅了水兵一脸。

“装的冠冕堂皇,却是这幅德行。”

把舰长送上汽艇后,一个水兵从舷梯踏板解开缆绳,回头瞅了一眼舰长,轻声说道:

“干掉他算了?!”

二人屏住了呼吸,不过……他们同时笑出声来。

[1] 一种绘有一年十二个月的代表性花卉的纸牌,共四十八张。往往用于赌博。

[2] 指日本本州。

[3] 一日升约合我国二升。

[4] 日本北海道的一座煤矿城市。

从船舷的右侧透过一片迷茫的海雾,能远远望见闪烁的祝津的灯塔在来回转动着。每当灯塔转向另一方向时,就会划出一道神秘的、长长的银白色光束,一直延伸到几海里以外。

留萌海面上下起了蒙蒙细雨。渔工和杂役们的双手被冻着像螃蟹钳子般僵硬,他们不得不一边干活儿,一边不时的把双手踹到怀里或拢在嘴边哈气。纳豆丝一般的雨丝不停地落在相同颜色的混浊的海面上。当船驶向稚内时,雨点大了起来,宽阔的海绵波涛汹涌,像一面翻转的大旗,尔后雨点又渐渐细缓起来。海风刮着桅杆,发出不祥的声响。船上不停地嘎嘎作响,像是哪儿的铆钉松了。驶入宗谷海峡后,这艘近三千吨的船只像打饱嗝似得开始颠簸翻腾。它放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骤然托向空中,又马上落回原处。人们以此次感受到乘电梯下降时的那种尿意,痒痒的令人难受。杂役们面色蜡黄,显然是晕船了,一个个瞪直了眼珠子,在哇哇呕吐着。

透过被飞沫淋得模糊的圆形舷窗,偶尔能望见库页岛上白雪皑皑的群山的轮廓。但很快的,群山又会被吞没在玻璃窗外隆起的如同阿尔卑斯冰山般的浪花中。刚看到眼前形成一道幽深的山谷,却突然一个浪花嗵的一声打到窗口,然后散落开去,哗的一声,溅起无数飞沫。紧接着,像一幅宽银幕似得,海水沿着舷窗一直向后流去。船身不时地像个小孩子一样摇摆着身子。耳边不时响起铺位上物品摔落的声音,东西折断时的咔嚓声,浪头击中船腹时的嗵嗵声。穿上的各种器具被机房轰鸣的马达震得哐哐作响。船身不时冲上浪尖,螺旋桨空转着,桨叶击打着海面。

风势击打着海面。两根桅杆宛如被压弯的钓鱼竿,发出阵阵嘶啼。浪涛如同跨过一根横杆一般,轻而易举的从船的这头涌进来,然后从另一头倾泻出去。顷刻间,出口这一侧化成了一面瀑布。

有时,这只玩具般的蟹工船被陡然升起的浪山挂在陡峭的斜坡上,随即又一个踉跄似地,骤然向谷底落去。眼看就要翻船了!这时,又一股浪涛从谷底汹涌生气,嗵的一声撞到了船腹。

进入鄂霍次克海域后,海水越发黯淡起来。衣物挡不住刺骨的寒风,正在干活的杂役们一个个被冻得嘴唇发紫。气温越来越冷,盐粒般干硬的雪粒越刮越猛。雪粒像一颗颗玻璃渣子,向匍匐在甲板上干活的杂役和渔工的脸和手上扎去。一波海水冲刷过甲板后,立刻冻作一层寒冰,让人站不稳脚跟。大伙只好用缆绳将甲板围住,然后像挂尿布似的把自己吊挂在缆绳上干活。监工手里拿着一根打杀鲑鱼的木棍子,大声吆喝着。

一起从函馆启航的另一艘蟹工船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是每每船只被抛到浪尖时,还偶尔能远远望见两根摇摆的桅杆,活像一个落水者摇晃着的双手。一阵轻烟在浪涛间飘散开了……在一片浪涛声和叫喊声中,断断续续传来对面蟹工船嘟嘟的汽笛声,但很快的,自己这边的蟹工船又像溺水似地咕嘟咕嘟沉向谷底。

蟹工船上装有八艘作业船。为了保住这几条船不被成千上万条龇着白牙的鲨鱼一般的海浪冲走,不管是水手还是渔工都得拼上自己那条不值钱的性命。“你们这帮家伙的一两条性命算什么?要是冲走一艘作业船,那可就了不得了。”总监用直白的日本话说道。

堪察加海像一头等候多时的饿狮一般猛扑过来。蟹工船简直比一只小白兔还要弱小。朔风卷起的漫天飞雪,看起来像一面卷动着的白色大旗。天色越来越暗了,但汹涌的海浪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收工了,大家一个接一个地回到“粪坑”,冻僵了的四肢像萝卜似地毫无感觉地搭在身上。每个人都宛如一条蚕虫,钻进各自铺位后,一言不发,倒身便抓住旁边的铁架。船一个劲儿地抖动着身子,好似一头野马在拼命驱赶背上盯咬着的牛虻。渔工们或是漠然地盯着泛黄的白色天花板,或是望着几乎没入海面的深黑色舷窗。其中,还有人呆呆的半张着嘴。大家什么都不想,一种莫名的不安使得每个人都心情沉重,缄默不语。

一个渔工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着威士忌。昏黄黯淡的灯光中突然闪过一道酒瓶的反光。渔工从铺内用力往过道上扔出了一个威士忌空瓶,酒瓶咣咣地撞到了几处,划出一道“之”字形来。大家扭头朝酒瓶看了过去。角落里响起了一阵囔囔声。囔囔声淹没在汹涌的波浪声中,听上去时断时续的。

“要离开日本啦!”他用胳膊肘擦着舷窗说道。

“粪坑”内的火炉只是冒着几丝黑烟。里面的“活”人们肯定是被错当成鲑鱼和鳟鱼扔进“冰箱”里了,直打着哆嗦。每当巨浪哗啦一声掠过盖着帆布的甲板,都会在锣鼓内壁似的“粪坑”铁壁上击起一阵巨大的回响。有时响声就在渔工睡铺旁响起,让人感觉好像是被一个男人粗壮的肩膀冲撞了一下。现在,这艘蟹工船和一条垂死的鲸鱼没什么两样,只是在惊涛骇浪中苦苦挣扎着。

“开饭啦!”火炉工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两手拢嘴喊道:“大风大浪的,今天可没汤。”

“你说啥?”

“臭咸鱼啊!”有人把头缩了回去。

大家一个个坐起了身子。他们简直如囚犯一样盼着开饭,个个都已经饿瘪了。

渔工们盘腿坐着,把咸鱼碟子放在两腿间,一边吹着热气,一遍往嘴里扒拉着热腾腾的米饭,然后忙着用舌头来回倒腾。“头一回”感受到了热气的鼻子直流清鼻涕,差点落到米饭中去。

正吃着时,监工走了进来。

“臭要饭的,别光顾着吃!活儿不好好干,还想吃饱喝足,谁受得了!”

监工扫了几眼上下铺位,朝前抖了抖左肩,走了出去。

“那小子凭什么这么说咱们?”一个因为晕船和过度劳累而变得消瘦的学生渔工愤愤的说道。

“要说这个浅川啊,人家都说,浅川就是蟹工船,蟹工船就是浅川呢。”

“天皇陛下他高高在上,不关咱们什么事儿。浅川可就不同啰!”

有人从另一侧尖声喊道:

“真他娘的小气,不就一两碗饭嘛!揍他!”

“有种!要是敢当着浅川的面讲,那就更有种啦!”

大家无可奈何地压着怒气笑了起来。

夜深时分,身披雨衣的监工来到杂工的住处。在船体的颠簸中,监工一边抓住铺位的铁架子,一边用提灯照着打量。杂工们就算被踩上一脚,也断不会醒过来。一一打量完毕后,监工站住了,咋了咂嘴。看上去,他似乎有点犹豫。紧接着,他又径直往火炉工住处走了过去。在提灯摇曳的扇面状青色灯影中,凌乱床位的一角,长筒雨靴、挂在架子上的粗布衣、短褂以及部分行李时隐时现。摇摇晃晃的灯光还没在脚下停稳,就马上又在伙房门上画出了一个幻影般的光环。第二天一早,就有消息说一个杂工失踪了。

大家想起了前一天的“倒霉差事”,心想“肯定是被浪给卷走了”,都觉得心情沉重。但渔工们天没亮就被逼着干活,根本无暇聊上几句。

“冰冷的海水,谁没事儿往里跳!八成是躲起来了!妈的,要是让老子找到了,一定往死里揍!”

监工手里抡着玩具似的棍棒,在船内四处搜寻。

巨浪稍稍平息了下来。但是每当船撞上汹涌的浪头时,浪花海水像跨越自家门槛似地轻松地跨过前甲板。经过一昼夜的拼斗,船体好像已经遍体鳞伤,航行时发出一瘸一拐的声响。轻烟般的云彩仿佛触手可及,掠过桅杆后,急速拐弯飘散而去。冷冷的雨点还在下着。每当四周涌起波涛时,就能清楚看见雨点射向海面。这比迷失在原始森林时遇到的大雨还要更加令人恐惧。

麻绳被冻得像根硬邦邦的铁管。学生出身的渔工一边留神着湿滑的脚底,一边抓住麻绳朝甲板走过去时,碰到了两步并作一步从舷梯上跑上来的侍役。

“你过来,”侍役把学生渔工带到避风角落,说道:“告诉你一件趣事儿。”

这事发生在凌晨两点。浪头冲上了前甲板,接着又哗哗地瀑布似流了出去。漆黑的夜色中,龇着白牙的海涛时不时泛着青光。巨浪让人难以入睡。就在这时,无线电报务员匆匆闯进了船长室。

“船长,不好了,收到S·O·S信号!”

“S·O·S信号?是什么船?”

“是秩父号。和咱们一起启航的那条。”

“那可是艘破船!”浅川披着雨衣,叉着两腿,在角落椅子上坐着。他漫不经心地晃了晃一只脚尖,笑着说道:“当然啦,没有哪艘船不是破船。”

“眼看就要沉了。”

“噢,事态严重啊。”

船长顾不上整装,就急着想开门到舵机室去。但还没等门打开,浅川却一把抓住了船长的右肩。

“是谁下令让你去多管闲事的?”

是谁下命令?难道我不是“船长”吗?猝然间,船长像根直挺的木头一般愣住了。但是他马上醒悟过来了。

“我作为船长下的命令!”

“作为船长?”监工拦在船长身前,用上扬的轻蔑语调反斥道:“喂,这到底是谁的船?这可是公司花钱租来的!只有公司代表须田和我说话才算数!你觉得你是船长就了不起啊,其实连茅坑的手纸都不值!懂吗?卷进那种闲事,一个礼拜就泡汤了!开什么玩笑,一天都不许耽搁!再说秩父号还有一大笔保险呢,破船,真沉了反倒赚了。”

侍役原以为一场争斗难以避免,但是(!)船长像是被堵住了嘴巴,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侍役还从来没见过船长这幅模样。船长的话不管用吗?这怎么可能!但那确实发生了!侍役百思不解。

“只知道讲人情,那国与国还怎么比拼!”监工咧着嘴呸地啐了口唾沫。

电报室内的收报机不时崩出些青白色小火花,不停地发出滴滴响声。大家想了解一下究竟,都来到了电报室。

“瞧,电报发的这么急,越来越急了!”

报务员向站在身后探望着的船长和监工说道。大家的两眼像被勾住一般,紧盯着报务员在各色机械开关、按钮上轻巧滑动着的手指,不经意间肩膀和下颚都蹩上了劲,纹丝不动。

船壁上长出的瘤子一般的电灯随着船身的摆动忽明忽暗。铁门外传来了波浪重重击打船腹的声音、不断鸣叫的不详警报声。随着风势,警报声一会儿远去,一会儿又似乎近在头顶。

嘀——,嘀——嘀,收报机拖着长长的尾音,火化四散。突然间声音戛然止住了。霎那间大家感到一阵揪心。报务员急忙拧动开关,着急地摇动着设备。但是,再也没有响声了。电报中断了。

报务员扭了扭身子,将转椅转过来后,摘掉头上的耳机,低声说道:

“沉没了!……”

“乘务人员四百二十五名。面临绝境。求救无望,S·O·S、S·O·S。连发了两三次,就再没有音讯了。”

听完这番话,船长把手放在后脖上,痛苦地摇着头,伸长了脖子。他茫然不安地环视四周后,朝门口走去,用手按了按领带结。船长的样子真是让人看了难受。

……

学生渔工说道:“哦,是这样。”他被吸引住了,但是心情沉重,便转头看向大海。海上依然波涛汹涌,海平面刚刚还在脚底下,没过两三分钟,船就似乎沉到了谷底,只能抬头仰望着狭窄的填空。

“果真沉没了?”他自然自语道。让人无法放心的是,他自己乘坐的也同样是一艘破船。

蟹工船尽是些破船。工人们死在北鄂霍次克海,和丸之内[5]大厦内的大老板们毫不相干。资本主义依靠常规利润只有死路一条,一旦利息下调,资本剩余,它就会不折不扣地无恶不作,无处不去,试图疯狂地杀出一条血路来。这时,一艘就能挣上几十万日元的蟹工船很自然地成为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蟹工船是“加工船”而不是“破船”,因此可以不适用航海法。有的船空空栓了二十多年无人问津,像个站立不稳的“梅毒患者”只等着沉海了,却不知羞耻地在表面浓妆艳抹一番,转到函馆来了。在日俄战争中“光荣”负伤,被当做鱼肠子丢弃掉的医用船、运输船也幽灵一般地露出了身姿。这些船只只要稍微开大蒸汽,管道就会破裂漏气。被俄国监视船追赶时,只要一提速(已经有过很多次了),整个船身就会嘎嘎作响,似乎马上就要散架,像中风病人那样浑身抖动。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为了日本帝国,任何东西都要派上用场。更何况蟹工船纯粹是个“加工厂”而已。而且它也不适用工厂法。因而再没有比蟹工船更方便,更自在的地方了。

聪明的大老板将这项工作与“为了日本帝国”挂上了钩。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金钱就流进了大老板的腰包。为了让这项买卖更为可靠,他又开始一边开车兜风,一边盘算着如何参加议员竞选。但是,几乎就在分秒不差的同一时刻,秩父号的工人们却在几千海里外的北鄂霍次克海的黑暗海绵上,面对着玻璃渣般锋利的浪涛和狂风,做着殊死的决战!

……学生渔工朝着“粪坑”方向,走下舷梯,心里想到:

“这可不是事不关己的事啊!”

刚走下“粪坑”的舷梯,学生渔工迎面看到一张满是白字的纸条。纸条背后站满了一粒粒用作浆糊的饭粒儿。

发现杂工宫口者,赏香烟两盒、手巾一条。

监工 浅川

[5] 日本东京银行和大公司云集的区域。

蒙蒙细雨一连下了几天。烟雨茫茫的堪察加海岸线,看上去宛如一条鳗鱼一般延伸着。

在离海岸四海里的地方,博光号抛下了锚链。三海里以外就是俄国领海,按规定不能再往里走了。

渔网已经理顺,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捕蟹了。堪察加海域的拂晓大约在两点左右,渔工们个个整装完毕,穿着齐腿根的长筒靴,钻进木箱子,倒头就睡。

被中介骗来的东京学生渔工嘟囔着抱怨说怎么会这样。

“什么单人铺,说得好听!”

“没错啊,是单人铺啊,倒头就睡的铺啊!”

学生总共来了十七八个。他们预支了六十日元,除去火车票、住宿、毛毯、棉被以及中介等费用后,上船时他们每人竟然倒欠了七八日元!当他们明白过来时,简直比捏在手中的钞票突然变成枯叶还感到震惊。起初,他们就像是被魑魅魉魉团团围住的亡灵,在渔工中间蜷作一团。

从函馆启航后的第四天开始,因为每天一成不变地吃粗食喝汤水,学生们的身体都垮了。爬进铺位后,他们支起小腿,相互用手指头一次又一次的按压小腿肚。他们的心情也随着小腿肚是否凹陷忽而开心忽而沉重。有两三个人刚碰到小腿肚就说像触电似的发麻,于是就从铺沿垂下双腿,用手掌敲打膝盖,看下肢是不是会弹起。但更糟糕的是,他们已经四五天排不出大便了。一个学生去问大夫要通便药,回来时,这个学生气得脸色发青,说:“大夫说了,没有这种高级药!”

“是吧,船医就这德性!”旁边一个老资格渔工随声附和说道。

“哪儿的大夫不一样?我原先公司的大夫也这样!”矿山来的渔工说道。

大家都横七竖八躺下时,监工进来了。

“嘿,都躺下啦!大家听好了,有来电说,秩父号沉没了,生死情况还不清楚。”监工咧咧嘴,啐了口唾沫。这是他的习惯。

学生渔工一下子想起了侍役说的话。分明是自己亲手害死了四五百号工人的姓名,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真是将他扔到大海也难解心中之恨!大家齐刷刷的抬起头,接着又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浅川说完后,朝前方抖了抖左肩,走出门外。

失踪的杂工两天前从锅炉旁爬出来时被逮住了。躲了两天,饥肠辘辘的,实在忍不下去了。逮住他的是个中年渔工。年轻渔工气愤的说要揍这个渔工一顿。

“少废话,你又不抽烟,知道什么事香烟的味道嘛?”两包香烟到手的渔工抽得津津有味。

监工把杂工扒得只剩一件衬衣,接着又把他押进两间厕所中的一件,还在外面上了锁。起初大家都不愿上厕所,因为杂工就在隔壁哭喊着,让人不忍卒听。第二天,哭声已经嘶哑,还伴着寒颤。后来,哭喊声变得时断时续起来。当天傍晚手工后,一个渔工放心不下,便径直来到厕所,这时已经听不到门里面的任何敲打声了。任凭渔工怎么叫门,里面也没人应答。当晚,一只手搭住便池挡板,脑袋扎在手纸篓中,身子趴在地上的宫口被抬了出来。他的嘴唇像是涂了层蓝墨水,已经奄奄一息了。

清晨冷飕飕的。虽然天已经放明,也不过才三点钟。与拱门把冻僵的双手揣在怀中,蜷着身子爬了出来。监工在杂工、渔工、水手、火炉工的房间内巡视着,不管你是伤风还是害病,他都一一拽出去干活。

风停了,但在甲板上干活,手脚还是被冻得像根棒槌一般毫无知觉。杂工头厉声怒斥着,把十四五名杂工赶进了工房。他手持竹杖,竹杖前段绑着皮鞭。这是为了能在工房内隔着器械架子抽打远处偷懒员工而设计的。

“宫口昨晚才被抬出来,都开不了口了,监工却说非得让他起来干活,刚才还拿脚踢他来着。”

一个身子单薄、和学生渔工要好的杂工看了几眼杂工头,悄悄说道。

“看到宫口实在动弹不了,他才作罢了。”

这时,监工连推带搡地押来了一个哆哆嗦嗦的杂工。因为不得不冒着寒雨干活,这名杂工得了伤风,后来又恶化为肋膜炎,即使天气不太冷,也整天哆嗦着身子。眉间的几道皱纹让她看上去不像个孩子,薄薄的嘴唇往上撇着,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看起来像是得了抽风症。他禁不住寒冷,就到锅炉房去转了转,结果被发现了。

正准备捕蟹的渔工们从绞车上放下作业船,默默地看着监工和杂工走了过去。一个四十开外的渔工有点不忍心看,转过脸去,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老子花大把银子,可不是雇你来害伤风、睡大觉的。浑蛋,关你们屁事,看什么看!”

监工用棍棒敲打着甲板。

“就是监狱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地方!”

“回到老家,就算说破嘴也没人会信。”

“是啊。谁听说过有这种事儿啊。”

绞车在蒸汽驱动下嘎啦嘎啦地转动起来。作业船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被一齐放落了下去。水手和火炉工们也被赶到了甲板上,他们留神着滑溜的脚底,来回奔忙。监工像一只竖着鸡冠的公鸡,在渔工中间各处巡视着。

趁着干活的间歇,学生渔工来到货堆后面坐下,避一会儿风。这时,矿山来的渔工两手拢着嘴巴,口中哈着热气,从拐角那边过来了。

“简直是玩儿命!”渔工发自内心的感慨不意间触动了学生渔工的心思。“和矿山没啥两样啊。不豁出命去,就没法活!瓦斯可怕,浪头也怪吓人的。”

响午过后,天气开始有了点些变化。海绵上笼罩着一层似有似无的薄雾,浪花像是一条条被拧起的包袱布,翻腾起无数的三角形。一阵风急速地掠过,刮得桅杆呜呜作响,盖在货堆上的油毡布被掀了起来,噼噼啪啪地击打着甲板。

“快看,兔子,兔子在飞跑呢!”有人大声喊着,跑向右舷甲板。声音很快就淹没在狂风中,每人听得清他喊的什么。

海面上,三角形浪花激起无数白色飞沫,看上去像是成千上万只白兔飞奔在辽阔的平原。这是堪察加海“暴风”来临的前兆。暗流的流速骤然变快,船身开始打起转来。原本在右舷的堪察加海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左舷。留在船上干活的渔工和水手们神色慌张起来。

头顶上空响起了警报声。渔工们都站住了,仰望着填空。也许是因为就站在底下的缘故,大木桶一般的烟囱显得出奇的粗大,向后歪斜着,嘎吱嘎吱地摇晃。警报是从烟囱当中德国帽般的汽笛中发出的,在狂风中听起来有些悲壮。远离母船的作业船听到警报声不停叫唤后,顶着狂风开始返航。

渔工和水手们吵吵嚷嚷地围在昏暗的机房舷梯口。船身的每一次晃动,都会从斜上方照进一束微光,渔工们一张张愤怒的脸孔在光线中时隐时现。

“怎么啦?”矿工挤了进来。

“浅川那个混蛋,咱们就该揍死他!”周围一片杀气腾腾。

其实监工一大早就从停在十海里开外的××号接收到了暴风警报。警报上还附带说如果作业船已经出海作业,应尽速召回。据报务员透露的消息,浅川看完警报后说:“有点小事儿就提心吊胆的,那干吗大老远跑到堪察加来?还干不干活儿?”

头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渔工差点儿把报务员当作了浅川,向他大声吆喝道:“你他娘的把人命当成什么啦!”

“人命?”

“是啊。”

“浅川压根儿就不把你们当人!”

渔工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他满脸通红,跑到人群中去了。

渔工们黝黑的面孔中渐渐露出按捺不住的愤恨表情,他们个个都伫立不动。一个杂工因为父亲还在作业船上,忐忑不安地站在人群的外围。汽笛在不停地叫唤着。听着头顶的汽笛声,渔工们的心仿佛被撕成了碎片。

傍晚时分,有人在船桥上高声喊叫起来。下面的渔工们两步并作一步地从舷梯上跑了上去。有两艘作业船和母船就像放在了跷跷板的两端,轮番被巨浪狠狠冲高,接着又被狠狠撂下。浪头一次又一次在作业船和母船之间汹涌翻腾。虽然近在咫尺,却无法靠拢,实在让人着急。甲板上抛下的缆绳,没有够到作业船,只在海面上溅起几个水花,掉进海里,接着又像一条海蛇似地被拽回到船上。这样反复了多次。大家一起齐声高喊,却听不到任何回音。渔工们的表情好像是戴上了面具似地僵住了,眼睛也似乎是在盯着什么,一动不动。眼前的情景令人不忍目睹,渔工们心如刀绞。

缆绳又一次抛了出去。一开始缆绳呈螺旋状,接着像条鳗鱼似地往前延伸。渔工张开双手要抓住缆绳时,绳头正好横打在了他的脖子上。大家“哎呀”地叫了起来。渔工一下子被击倒了。但是,他还是抓住了缆绳!缆绳扯紧后,抖落水滴,绷成了一条直线。一直在母船上看着的渔工们禁不住松了一口气。

汽笛还在不停叫唤着,汽笛声随着风势,忽高忽低,忽远忽近。除了两艘作业船外,其他人员都在傍晚前回到了船上。渔工们一跨上甲板,就一个个昏厥了过去。一艘作业船因为浸满了海水,于是只能抛锚后将渔工转移到了另一艘作业船上。还有一艘作业船则连同渔工一起不知下落。

监工气冲冲地一次次下到渔工住处。又走了上去。大家恨不得把监工烧死,每次都用充满憎恶的眼光默默地看着监工出去。

第二天,为了追捕蟹群,也顺便搜寻作业船,蟹工船又启航了。因为监工说:“五六匹[6]人不算什么,作业船却让人心疼。”

机房一大早就开始忙碌起来。起锚时的震动,把紧贴锚房住着的渔工们震得像炒豆子般蹦起来。船帮的铁板已经破败,每次震动都会落下一些碎片来。博光号来到北纬五十一度附近搜寻再次抛锚的第一号作业船。活物一般的冰凌碎片在缓缓的波浪间一沉一浮地漂流着。但有时,眼前的冰凌碎片汇成一大片,冒着水泡,转眼间就将蟹工船团团围住。冰面上升起热气一样的水汽。突然间像是被电风扇刮了似的,送来阵阵逼人的“寒气”。船身的每个部分突然开始喀嚓喀嚓作响,被水淋湿的甲板和栏杆都结起了一层冰。船腹宛如抹了一层白粉,结晶的白霜在闪闪发光。水手和渔工们捂着脸颊,在甲板上奔忙着。蟹工船正在破冰而行,船身后面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痕迹,宛如旷野中的一条小路。

作业船却始终没有找到。

临近九点时,有人从船桥上发现前方漂浮着一艘作业船。听到消息后,监工兴奋地说着“妈的,总算找到了!妈的!”从甲板上跑了过去。船上立即放下了机动船。但那却不是要找的第一号作业船。这艘船要新的多,上面还打着第36号的字样,挂着明显是“×××丸号的铁浮标。看来是×××丸号向别处转移时,为了掌握原来的位置,特意留下来的。

浅川用手指头咚咚咚地敲了敲作业船的船帮。

“这船还不赖。”他嗤嗤笑着说道:“拉回去。”

第36号作业船就这样被绞车吊上了博光号船桥上。作业船歪歪斜斜地吊在半空,滴滴答答地往甲板上滴着水珠。望着渐渐吊起的作业船,监工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儿,自言自语道:

“好极了,好极了!”

渔工们一边整理着渔网,一边看着监工。“哼,瞧他这个小偷。最好吊链短了,砸烂你这王八蛋的头!”

监工用咄咄逼人的眼光一一俯视着干活的渔工,从他们身边走过,接着又扯开铜锣嗓子,急躁地叫着木工。

另一头舱口上,一个木工探出头来。

“您叫我有事儿吗?”

唤错方向的监工回头一看,怒冲冲说道:“有事儿吗?混蛋!把编号刨掉!刨子,快拿刨子!”

木工愣住了。

“你个笨蛋,跟我来!”

小个子木工腰里别着锯,手里拿着刨子,跟在膀大腰圆的监工身后,瘸子似地颤颤巍巍地走过了甲板。第36号作业船的“3”字用刨子刨去后,就成了“第6号”作业船。

“这就行了,这就行了。哈哈,他们活该!”监工的嘴咧成了三角形,仰头大笑起来。

再往北走,恐怕也找不到作业船了。捞起第36号作业船后,停泊着的博光号开始慢慢掉头,准备返回原地。天空已经放晴,清澈如洗。堪察加的山峦宛如明信片的瑞士群山,熠熠生辉。

失踪的作业船依然没有归来。为了以防万一,渔工们从水洼一般空空荡荡的铺位上拿出失踪渔工留下的行李,找到家庭住址,并归到一处。这活儿可并不轻松。渔工们似乎感受到了被窥到痛处时的痛苦。他们的行李中,有些是原本打算等交通船来时寄走的小包裹和书信,收信人写的都是同姓的女人名字。有一件行李中,有一封用平假名、片假名混写的书信,是舔着铅笔写成的。这封信在粗笨的渔工手中传来传去。他们像捡豆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贪婪地读完后,又不知所措地摇摇头,交给下一个渔工。这封信是他孩子写来的。

有人鼻子打了个哼哼,从信上抬起头来,沙哑着嗓子低声说道:“都是浅川害的。要是真死了,就该替他们报仇!”这个汉子身子魁梧,在北海道偏僻地方干过各种生计。一个粗膀子年轻渔工压低嗓子说道:

“就那小子,老子一个人就能把他撂到海里去!”

“哎呀,这封信可真让人难过,想起好多事儿来了。”

“要我说啊,”头一个发话的渔工说道:“咱可得留点神儿,要不也会被那混蛋害惨的。别以为和咱们不相干。”

角落里的一个渔工支腿坐着,嘴里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翻眼听着大伙儿说话。这时,他嗯嗯地摇了摇头,接着又点点头,说道:“一切交给我好了!到时候,老子给那个混蛋一刀子!”

大家都不吱声了。虽然不吱声,却都觉得舒了口气。

博光号返回原地后的第三天,失踪作业船突然(!)回来了,而且渔工们个个精神饱满。

当他们从船长室回到“粪坑”时,一下子就被大家团团围住了。

因为遭遇“特大暴风雨”,他们根本就无法驾驭作业船,就像一个小孩被拎起衣领那样无能为力。他们不单离母船最远,又恰好是顶风,所以大家都只有等死了。渔工们都已经被教会“习惯”随时“安然”死去。

但是(!),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天早上,浸满了海水的作业船被冲上了堪察加海岸,大家被附近的俄国人救了起来。

这是一户俄罗斯的四口之家。对渴望过上有老婆、孩子的家庭生活的渔工们来说,这户俄罗斯家庭有一种难言的吸引力。而且全家人都很热情,照顾得很周到。但这一家人说的话谁也听不懂,又是红发碧眼的外国人,起初大家都觉得有点害怕。

但大家很快就想开了,他们不和咱们一样是人吗?

船难的消息一传开,一大帮村里人聚集过来。这里离日本渔场所在地非常遥远。

在那儿呆了两天,等身体恢复后,渔工们就回来了。有渔工说“谁都不愿回来”。是啊,有谁想再回到地狱!不过,他们的故事还没完,其中还藏着些“趣事。”

就在他们要回来的当天,他们围着火炉,一边收拾行装,一边聊天时,进来了四五个俄国人。其中还有一个是中国人。一个大脸庞,满脸短红胡子,有点驼背的男人突然指手划脚地大声说着什么。掌船的在眼前摇了摇手,表示自己听不懂俄语。俄国人说完一句话后,盯着他的嘴边看的中国人便随即用日本话说了出来。中国人说的日本话颠三倒四,让人越听越摸不着头脑,简直像个醉汉在说话,东一槌西一棒的。

“你们,钱,肯定,没有。”

“是啊!”

“你们,都是,穷人。”

“没错。”

“所以,你们,无产阶级。明白吗?”

“嗯。”

俄国人笑着踱来踱去,还不时站住看一看渔工们。

“有钱人,把你们这个(做了个卡脖子的手势)。有钱人越来越大(做肚子鼓起状)。你们,怎么都不行。穷人。明白?日本国,不行。干活的人,这样(皱眉,学病人模样)。不干活的人,是这样,哼,哼(作出趾高气扬走路的样子)。”

年轻渔工觉得好玩,笑着说道:“对啊,就是这样!”

“干活的,这样,不干活的,这样(重复着方才的动作)。这可不行,干活的,要这样(这样反过来,挺着胸膛)。不干活的人,要这样(学老乞丐模样)。这才对。明白?俄国,这个国,全是干活的,全是干活的,这样(挺胸)。不干活的,没有。狡猾的,没有。卡人脖子的,没有。明白?俄国一点儿都不可怕。那些人四处造谣。”

渔工们茫然想到,这是不是就是“可怕”的“赤化”教育?但是,这也算“赤化”的话,那不是太“有道理”的事情了吗?他们顾不了那么多,全被深深吸引住了。

“明白?真的,明白?”

两三个俄国人自己叽里咕噜地说了起来。那个中国人也在听着,接着又磕磕巴巴地用不成文的日本话说道:

“不干活,有人赚钱。无产阶级,老是,这个(作卡脖子状)。这样,不行!无产阶级,你们,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五万个人,十万个人,大家都这样(学着小孩子牵手的样子),就强大,就强壮(拍拍胳膊)。就不会输,不管是谁。明白?”

“嗯,嗯!”

“不干活的人,逃跑(作逃命状)。没事儿,真的。干活的,无产阶级,神气(昂首阔步行走)。无产阶级,最了不起。没有无产阶级,大家,没有面白。大家,死。明白?”

“嗯,嗯!”

“日本,还,还不行。干活的,这个(弯腰屈膝)。不干活的,这个(作出气势汹汹打倒对方的样子)。这,都不行!干活的,这个(毫不畏惧地立起身子,朝对方猛扑过去,击倒对手后,又踩上一脚)。不干活的,这个(逃命状)。日本,全是干活的,好国家,无产阶级的国家!明白?”

“嗯,嗯,明白!”

俄国人发出一声怪叫,手舞足蹈起来。

“日本,干活的,干吧(站起来做挥刀状)!俄国,都喜欢!万岁!你们,回船。你们的船,不干活的,这个(威风的样子)。你们无产阶级,这个,干吧(先是模仿拳击,接着又作出牵手的样子,最后猛扑了过去)!放心吧,胜利!明白?”

“明白!”年轻渔工不知不觉间激动起来,一下握住了中国人的手。“会的,我们一定会干的!”

掌船的知道,这分明就是“赤化”。这是让我们去干可怕的事情。俄国人就是用这一招,巧妙地把日本给蒙骗了。

俄国人说完后,又嚷了几声,紧紧握住渔工们的手,接着又是拥抱,还把长满扎人胡子的脸颊贴了过来。不明就里的日本人直往后仰脖子,有点不知所措……

大家时不时留神一下“粪坑”的入口处,催着人接着讲下去。他们接着又讲了些后来遇见俄国人的各种事情。每一件,都像吸墨纸一般抓住了大家的心。

“行了,甭说了!”

掌船的发现大家听得太入神了,于是捅了捅谈兴正浓的年轻渔工的肩膀。

[6] 匹:原本是用于像马那样的动物时的数词。这里是监工蔑视、侮辱人的一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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