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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 (千里江山图)

千里 (千里江山图)

千里 (千里江山图)

条件反射般睁开眼。

看清屏幕上的名字,我打开免提,迅速披上睡衣冲向书房。

“老砂!”老李的声音很焦急。

“我在,你说。”

打开灯,我戴上远程操纵设备,是包含头盔,手套的一套装置。

“四川甘孜,颈动脉瘤。”

“情况如何。”我看着头盔内部的显示器,加载百分比稳定上升。

这不应该是一个会出问题的手术。

“男性,152岁,有高血压病史。双侧劲动脉均累及,瘤体较大,双侧迷走神经受压。术中人造血管吻合不当,继发大出血。”

“出血情况如何。”我登入账户。

“我来之后暂时止住了,失血量大概1200cc,在输代血浆,血压暂时稳得住。”我听到老李喘气的声音。

“辛苦了,马上就到。”

下一刻,我的眼前是无影灯的白光。

我虚眯起眼。

“老砂,可算来了。”身旁的一台机器发出老李的声音。

我点点头,当然,是我操纵的手术机器人点了点头。

观察着手术台上的患者,我活动着机械臂,相连的生理检测装置传来患者的实时信息。

情况不容乐观。

“重接血管吧。”我说。

“好。”

“对不起…”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

我才注意到那个眼睛都红了,手术服上全是血的医生,呆呆地立在手术台旁。

算上他,整个手术室中只有一个活人和两台机器,他应该就是主刀,配备两个机器助手。

确实像是一个小医院大年三十的配置。

“别说什么对不起,过来帮忙,这里容不下闲人。”老李呵斥道。

“好…是…”他的声音颤抖着。

“先拆开,然后用新的再换上……”我看着他,“你应该知道章程吧。”

“我知道……”年轻人点点头,眼中满是焦虑,迟疑道:“……但是……没有人造血管了……”

老李咂了咂嘴,发出“啧”的一声。

“对不起……我们小医院……”

“3D打印设备有吗?”我问。

“有……但是现在调过来……再,再开机,预热……”年轻人结结巴巴。

“需要多少时间?”老李急冲冲地打断他。

“至少……至少半个小时……”年轻人轻声地说出这个数字,身体像是一根风中苇草。

“30分钟?你说要30分钟?”老李又急又气,“你们预案是怎么搞的?”

“冷静点。”我的额头渗出汗珠,“来不及了,在脑缺血导致不可逆损伤之前我们最多只有十五分钟时间。”

标准方案只能排除,那这样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人不停地鞠躬。

“你道歉有什么用?嗯!?你道歉了,人死就能复活是吗?”

“没事,人能救下来。你另一边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的仿生臂中伸出手术刀。

在开放的颈部,另一边的颈动脉完美缝合。

“老砂…”老李的声音很惊讶,同时带有责备。

比起即将承担的风险,一个年轻医生的未来更重要。

家人一定在等他下班吃团年饭吧。

他的路还很长,不应该在这里被失误绊倒。

更何况,我对于自己的技术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好……好的……请问我们该怎么做?”在听到我的保证之后,年轻医生稍微平静下来。

“你和李医生先去拆线,我来取血管,十分钟以内完成。”

机器所带设备帮助我准确地找到了大隐静脉的位置,AI根据所需血管粗细与长度和静脉负责收集的范围,迅速比对出了最合适的位段。

年轻医生疑惑地看着我。

“老办法吗……”老李的手臂伸出镊子和剪刀,“小子,过来帮忙。”

“请问……取什么血管?”他问道。

“你生在一个幸福的时代……在我们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么好用的人造血管,我们都是直接从患者的身上取的静脉。那已经是快80年前的事了。”我移动带轮的底座至患者腿部,手术刀在血管表层的皮肤上切开一道口子。

“这……”他一定是想说些什么,什么副作用啊,什么不匹配啊,什么瓣膜影响啊之类的。

这些都确实地存在着,但那时,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就像那时,我们也没办法像现在一样,相隔一千多公里到现场做手术。

时代在进步,有些东西注定会被淘汰。

我感到一丝失落。

“小子,我来拆,你帮我。”老李道。

“好的。”他从无菌区托盘里拿出镊子与剪刀。

机器腹部AI控制的自主性附肢帮我擦去血液并钳住近端血管,手臂上的手术刀收回,伸出一把纤细的剪刀。

利用它的外缘,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分离血管和皮下组织。

手术室的时间如同静止,所有人都在全力以赴。

他们的工作率先完成,此时已经过去了5分21秒。

我也在6分4秒时完成了分离,手臂上的剪刀收回,一支小的封闭石英管从中伸出,另一只自主性附肢钳住远端血管。

这原本是采集血样用的,此刻起了防止静脉受牵引收缩的作用。

将石英管探进血管中固定其的形态,再用伸出的手术刀从远端和近端切断血管。

抽离过程很顺利。

我将带着血管的手臂伸向老李,老李将石英管接过。

此时过了7分钟。

“我继续处理这个,你们重接吧。”我开始处理大隐静脉的小分支。

“小子,你来重接。”老李说。

“什么?”年轻人声音高了八度。

“你来接,我辅助你。没问题吧。”老李将血管递给他。

“这……好,我来。”他的眼睛第一次爆发出了神采。

“这才像样。记得注意方向,静脉远端要和下方相连。”老李点点头。

“是因为瓣膜吗……我想我懂了。好的,那请您钳住这里……好,然后……对……这里我来吧……”

我听着,微微笑笑,当然机器没有办法表现出来。

年轻人熟练地缝合了血管,在那之前我已经缝合了腿部的伤口。

14分钟,已经过去。

所有人摒住呼吸。

老李和我点头示意,年轻人松开了缝合处下方的血管钳。

没有血液时界限分明的,淡黄色的静脉和白色的动脉,在通血后都被染成了浓重的、生命的深红,除了厚度之外几乎看不出差距。

缝合处没有任何血液渗出,观察三十秒后,年轻人松开了上游的止血钳。

动脉规律地搏动起来,富含养分的血液涌进大脑。

我们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患者终于算是脱离了生命危险,接下来的工作相较之下也很轻松了。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整个人完全慌了,大脑一片空白…”年轻人开始缝合颈部。

剩下的工作一个人也可以完成。

“没事,下次有问题还可以找医疗应急中心,这次你做得很好。”我把手术的数据进行上传。

“能冒昧地问一下你们的名字吗。”年轻人似乎是苦笑了一下,“虽然没有什么能报答的,以后也不一定能见面…”

“好好当医生。”老李道,“这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嗯,一定会的。”他的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剩下的交给你了。”老李点点头。

没有必要,也不会希求什么。

大家都是医生,都是战友,我们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

“好的。”他手上的动作一刻也没有停下,微微对我们了一躬。

老砂操纵的机器恢复了自动模式,我也在上传完成后退出了系统。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通话时间,仅仅过了不到20分钟。

“老李,还在吗?”我问道。

“在。”

“有一丝怀念呢。”我仰头陷进躺椅中。

“之前做心脏搭桥的时候的标准章程…现在已经被淘汰啦。”他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

“毕竟我们都120多岁了。”

“哦,对了,今年你儿子他们回来吗?”他说。

“嗯…应该不回来吧。”我平静地说。

快十年了,上一次相见。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到我们家来。今年我儿子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说着,试探着我的反应。

“谢谢,没关系的。”我对他的提议表示感激。

但是确实没关系,一个人的春节,也就那么回事。

“好吧。那年后我们哥俩再聚一聚。”

“行,时间你定吧。”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他说,“你儿子不是给你邮了一个全息仪吗?现在用手机的人也不多了,你也试着用一下怎么样?个人感觉很好用。顺便给你儿子一个惊喜。”

“再说吧。”我看了眼时间,“先睡觉吧。”

“那行,挂了。”他已经在打哈欠了。

“再见。”

我将手机调成震动,放下手机。

书房里暖黄的光让人昏昏欲睡,我却感到有些寒冷。

鲜红色不断在我的面前翻涌,那是血的颜色,是手术的后遗症。

完全睡不着。

虽然在医学上我自认为尚处于行业的前列,在现实生活中我已经彻底落伍。

什么全息仪啊,什么管家AI啊,我起初完全不曾在意的新生事物,突然之间充斥了我的周围,在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改变了一切。

过分便利的交流与交通淡化了每一个节日的意义,每天可以都像过节一样团圆。

固守在老旧生活方式中的我,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

我拨弄着手机,这个老旧时代的产物。

老李一般用的也是全息仪,只有在联络我时才使用手机。

我这样子,是不是已经给其他人添麻烦了呢?

期待着的面对面重逢本身,可能只有我才觉珍重,而这,也是陈旧的,顽固的刻痕。

身体逐渐沉重,意识沉入夜的深海。

当我睁开眼时,已经是下午四点。

手机微微闪着绿光,有新的消息。

我点开查看,发现只是垃圾邮件。

辜负了原先的一丝希冀。

起身,活动着已经僵硬的身体,看着已经偏斜的冬阳。

小区的路上没有人,萧索的树木寂静无声。

精神不由恍惚,巨大的悲伤压倒了我。

眼角泪水滑落,我用手指接住然后抹去。

平静地,手术刀般精确地慢慢解析着自己这份痛苦的来源。

是因为工作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生活不规律,也不想在大年三十这天开刀,但这是我的职责,我的承诺;就像在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一名学生时,我的老师们在除夕夜离开家前往武汉疫区一样。

和其他职业相比是否不公平,是否吃亏?

因人而定,医学的基调是奉献,奉献的基础是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并不是医学选择了我们,而是我们选择了医学,医学再赋予我们力量。

所以我不后悔。

我工作九十余年,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做应当完成之事。

在这漫长岁月中,我目睹了医疗体系的剧变:杨文法案的出台后,伤医、医闹事件迅速平息;分级诊疗落实之后,资源合理配置,医疗更加高效便捷;新的技术不断产生并应用,给了我们更有力的武器。

一切都在变好,我是如此坚信着。

我也并没有完全旁观,也算是做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妻子在三十年前车祸离世,主刀医生不是我。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主刀医生是我会怎样。

成功了又如何?失败了……又如何。

但是结局已定。

从那之后,我参加了“千里光”系统的研发工作,和老李还有其他人一起建立了这个网络,能让全国的医生随时随地相互联系,远隔千里也能到达现场。

“千里光”这名字极美,那是一味中药的名字;它还有一个名字,唤作“千里及”。

这也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承诺。

我所做之事,皆问心无愧。

但我依然哭泣着,为什么?

孤独……是吧。

已经走丢在过去的我,看不到前方的路,大家就这样一直不停地往前走着,我落得越来越远。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奔着,却还是看不见前面的人的影子。

今天可能我能学会全息仪的使用方法,明天我会逐渐习惯,后天我会对它产生依赖。

然后它就被淘汰了,和它的前辈一样,和我一样。

我便又一次地落伍。

这样无止境的追逐,我已经累了。

社会进步得太快了吗?

是我进步得太慢了吧。既然这样索性放弃怎么样?

但我不想被忘记。

但我不想被抛弃。

这颗心,它依然在跳动着,喷薄着熔岩般的激情,不愿服输。

就这样,我痛苦着,追逐着,失去着,老去着。

这是我悲伤的根源,我在为自己哭泣,流下无可奈何的泪水。

我重新陷进躺椅里,用睡衣把自己裹得像是一个茧。

想要陪伴。

是的,我想要陪伴。

但是有谁,能听见我的呼喊呢?

儿子也很忙,现在在地球的另一头办了一家公司;孙子和他在一起,在他的公司里工作;曾孙还年轻,现在还在上学。

他们都很忙,我不能去打搅他们。

话说回来,本来平时也可以联系的,已经快半年没联系了,如果现在,大年三十突然给他们打电话的话,他们一定很意外吧。

不……儿子应该很少用手机了,孙子和曾孙应该已经没用手机了,要找他们的话还是用全息仪比较好?

我起身去取那个一直放在角落里的盒子。

上面积满了灰尘。

我将抹布沾湿,轻轻擦拭,重洗抹布,再擦拭,反复若干次。

它就像是新的一样,只是些微褪色的包装出卖了它的过去。

凝视着,我郑重地捧起它,有些颤抖地按在了它包装的开关上。

……

可是就算我打开了,学会了怎么用,我又该怎么获得他们的联系方式呢?

我只知道儿子的手机号,全息仪是靠什么表示身份的呢?全息仪号?

那我还是要通过手机和儿子联络才能知道。

……

太麻烦了。

算了,还是算了吧。

今年还是算了吧,反正已经不是第一年了。

妻子走后的三十年,过了太多一个人的春节。

我把它重新放回原处,胸口一阵刺痛。

没有左肩放射痛,还好,不是心梗。

指针指向四点半。

该准备晚饭了,中午也没吃……如果妻子还在的话一定会挨骂的。

先淘米,然后在煮饭的时候随便炒几个菜就好,记得家里还有一点青菜、青椒,还有肉。

这么想着,身体完全没有行动。

太麻烦了。

要不到时候下碗面凑活得了。

话是这么说,要是答应了老李的邀请,今晚就完全不用做饭了,挺好。

为什么当时没有答应呢?

是不想看到阖家团圆的光景吧。

果然……

……

就算会显得突兀,就算会打扰到他们,就算……狼狈,又丢人。

我也想,在今天,听见他们的声音,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

我从怀中拿出手机,它突然震了一下。

我点开,以为又是一封垃圾邮件,却是一通电话,来自未知联系人。

稍微迟疑,我点开接听。

“喂,你好,请问是哪位?”

“……”

我只听见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和配合着的脚步声,没有回应。

“请问是哪位?”我准备挂断了。

“爸。”他说。

一瞬间,我的呼吸都停止了。

耳畔仿佛闪过一道惊雷,脑海中我听见震动着的轰鸣声,下意识以手扶额坐在沙发上。

眼前浮现着过去的幻影,我不由闭上眼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不自觉地吞咽口水,强迫自己做着深呼吸。

大概过了不到五秒,我却像刚从手术室出来一样兴奋而精疲力竭。

“儿子,有什么事吗?”我说,全力抑制声音的颤抖。

“啊,这个是新的手机号,忘给你说了。”他说。

我从背景里听到了什么,像是有谁在播音一样。

“我之前给你在全息仪上发了一条信息,你应该没看到吧。”

“……”

无言以对,要是他知道我现在还没开封会是什么反应?

“算了,要是用不习惯的话还是用手机就好,可以随时和我联络。”他说,“我们现在已经到了。”

“到了,到哪里了?”我一时愕然。

“机场啊。啊,你没看到的话当我没说。家里人都来了。”

我听到一阵混乱的声音,凭印象把他们分清。

“爸。”这是儿媳的声音。

“曾祖父。”这个低沉的声音应该是我的曾孙。

“爷爷。”这是孙子的声音……

“欸,欸……”我只能手忙脚乱地答道。

“所以,我们都来啦。”儿子似乎在笑,“最多半个小时就到家了。”

“你们来……这么麻烦……”完全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我开始语无伦次。

“麻烦什么,我是你儿子,我们是你家人,家人和家人团聚算什么麻烦?”

“可是,什么全息仪……手机这些也很方便,犯不着这么麻烦……”

“爸。”他平静地说。

“嗯。”被他打断,我稍微平静下来。

“社会确实在进步,各种技术越来越方便了。”他顿了一下,“但是我们既可以选择去使用这些技术,也可以选择不去使用;之前的十年我们实在是太忙回不来,就选择远程通信的方式;但现在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了,我们全家选择和您一起过新年,是因为我们爱您,我们很想您,并不是在迁就您,所以不必有负担。”

“社会的进步,无论是在科技,比如说您熟知的医学方面,还是在生活方式方面,文化方面,都只为我们提供了更多元化的选择,但将做出选择的权利给了我们自己。所以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被淘汰的,我们当然可以去选择更高效的方案,但是我们也有去选择看似非最优解的方案的权利。而那些看似的非最优解,也不过是针对某种特定状况而言的,它一定也自有其独特之处。”

我喃喃道:“就像人造血管和静脉移植一样。”

“您说什么?我没听清。”他问道。

“没什么。”今天的第二次,泪水从眼角滑落。

怀念的安心感,失而复得的幸福感。

恐惧与悲伤,似乎烟消云散了。

“那就好,我们马上就到。”

“哦,我忘了。”我突然想到这个严重的问题,“我没有准备你们的饭菜……”

虽然也没为我自己准备。

“没问题。儿子,订一下晚饭。”他说道。

“好的。”孙子的声音传来。

“谢谢你,谢谢你们……”我情不自禁说出口。

“没事,这算什么。”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就算隔了千里,万里,我们也是一家人嘛。”

后记:

这次主要是从一个中老年人的视角来展现的,笔者对于未来的一点设想。

社会快速发展,带来了很多好的方面,也有很多问题产生。

春节,新与旧的交替也暗含着这方面的意味。

之间的矛盾,就是此次的主题。

主角是一位医生,但除开这个职业之外,他还是个普通人,这样的两面性也是存在的。

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提醒着,我们是否该重新给医生一个定位。

当然这样宏大的问题,笔者自认无力解答,仅提出个人的薄见。

医学上的进步,和主角内心的矛盾(当然,这种矛盾不止存在于医生中,或许也将存在于未来的我们之间。)分别代表了社会快速发展的两面。

简单来说,虽然智能手机越来越高级,但每一个老人都会用智能手机了吗?

这算是比较现实的例子。

当然,笔者也在最后给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如何看待,并解决这个问题。

爱与宽容,不会因为任何事物改变。

最后,祝各位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向各位医务工作者致敬。

以上就是(千里 (千里江山图))全部内容,收藏起来下次访问不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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