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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一面(已完结)

惊鸿一面(已完结)

惊鸿一面(已完结)

扫完了。

和尚将扫帚竖在了墙根,砖红的墙根衬着小山一样的银杏叶,漂亮。和尚盯着那堆叶子看了一会儿,转身上了石阶。

胸前挂着的佛珠串跟着他有些笨拙的步子左右晃着,和尚伸手扶了扶,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扫落叶、誊抄楞伽经、挑水、做晚课……”和尚默念着,低着头走到了后殿偏殿屋内。拾起毛笔,摊开卷了边儿的经书。

刚誊了两笔,心下不知从哪里来的烦躁翻涌起来。和尚小心地把笔搁在笔架上,注意着让袖子不要沾上墨汁。

还是去挑水吧。和尚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顺手拿起了桌上的佛珠,一边转动着一边默念着金刚经。

秋天山里格外凉些,虽然说刚过了午后,刚刚扫过落叶,背上的汗也还未干透。许是就这么蓦地坐在殿里誊抄经文,还是免不了有些寒意。和尚这么想着走到了厨房门口。顺手把佛珠挂在手腕上,抓起扁担挂上木桶大步走出了门。

灶旁的暗影里,一双眼睛盯着大步流星的背影出了神。

是他。圆眼睛眨了眨,琥珀色的瞳孔很是惊艳。

二、

那时候年纪不大,和尚还是刚出家不久的小和尚。

刚来到寺里,什么都好奇。山里野物又多,遇到什么东西小和尚都要凑上去瞧上一眼,因此常被师兄和方丈责备。

“心静方能开悟,你这样浮躁,如何才能一心本净?”

小和尚其实对出家修行没有概念。爹娘说庙里不缺吃的,十几岁的孩子懂什么,自然是填饱肚子最重要。至于早课晚课,念经抄书,小和尚只当是换口粮食的不得已之举罢了。

“今日早会,方丈说了些什么?”小和尚淘气,总是被罚多抄几页经。抄也并不认真,随意写写画画,早些交差便是了。罚抄经书就不能去早会,总是会错过每月同厨房的师兄下山化缘的好机会。几个月没有出门,小和尚心里早就痒痒的了。

师兄无奈地叹了口气:“方丈同意你明日同永固师弟一起下山了……”

“真的?!”小和尚一个机灵起身,袖口沾上了砚台里的墨汁,“那我可得好好准备一番。”

“别着急,”师兄看着小和尚这副着急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前提是你得先把这罚的经书抄完。”

小和尚抓了抓后脑勺,有些失望地坐在了蒲团上。“知道了。”小和尚嘟囔了一句。

虽然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右手却不得已地拿起毛笔,左手胳膊肘撑在翻开的经书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写完时已是黄昏了。小和尚转了转手腕,拿起堆放在桌上的一摞经文,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遍,搁在书下又用镇纸压住。嗯,只要去交与方丈就好了。小和尚正想着,肚子却叫了起来。

抄书抄得太认真,却忘了吃饭了。

小和尚站起身,走到房门口还不忘回头看一眼那一摞手抄的经书,确保它们不会被风吹乱。走走停停地到了厨房门口,遇见几位师兄正准备往大殿走。是了,还要做晚课。小和尚一拍脑袋,与师兄行过礼后来到厨房,匆匆咽了两口馒头便赶到大殿去做晚课。

念经念得昏昏欲睡,肚子又开始叫了。刚才匆忙,没来得及吃饱,小和尚抬起头看了看周围,趁着没人留意悄悄溜出了大殿。

夜凉如水,秋日里霜重露寒,小和尚缩了缩脖子。厨房靠近后山,与大殿离得也不算近。没有了诵经的声音,四下里便都静悄悄的。还好,灶上锅里还放着两个馒头,想是给他留的。小和尚一手一个,坐在门前的草丛边啃着。

不远处的草丛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小和尚嘴里包着一口馒头,警觉地伸长了脖子望向响动的草丛。似乎是皮毛摩擦草丛的声响,又似乎有些细微的呼吸声。小和尚呆住了,背脊僵直着。

有些枯黄的草丛里钻出了一只毛色金红的狐狸。狐狸的后腿一跛一跛的,像是受了伤。每走两步,狐狸便坐下来转过头去舔舔那条跛了的腿。

小和尚站起身,弯着腰慢慢走向那只狐狸。狐狸看到他,转身拖着后腿正准备逃,小和尚举起了手上的馒头蹲了下来,轻声说着:“来,我不吃你,我是和尚,不能吃肉的。”

三、

狐狸咧了咧嘴,要是他现在还是人身定会笑得直不起腰。他停了下来,转身看着这个傻傻的和尚。

和尚年龄不算大,十七八岁的样子。这个时间庙里的僧应当都在晚课,看起来这小和尚是偷跑出来的。狐狸瞟了一眼他手上的被咬了几口的馒头,心里只觉得有趣。

于是他停住了,半坐下来用毛茸茸的尾巴护住了因为牵扯有些疼痛的后腿。今日也是倒霉,刚准备出门逛逛,不知哪里来的疯子道士对着他就乱放了一通箭。要不是他灵机一动变回狐狸溜之大吉,伤的就不只是这条腿了。

小和尚慢慢向他走了过来,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狐狸舔了舔鼻子,他现在只想找些水喝。那道士对他穷追不舍,害得他跑了近十里地才敢停下。也不知是甚么时候招惹了谁,他可一直是一只有原则的狐。哦,许是上次嘴馋,连着偷了人家几只鸡罢了。他一只狐,又怎么知道那鸡是甚么地方来的珍贵物什。真是,如此小气。

狐狸眯起眼睛看着蹲在他面前的小和尚。小和尚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手心的温度并不让他反感。于是他闭起眼睛,由着小和尚给他顺着毛。

“你是被哪家农户设的兽夹捕住了,是吗?”小和尚坐在了地上,看了看他的伤口以后低着头问。狐狸不知道该怎么答,抽了下耳朵作为回应。

小和尚盯着他耳朵尖儿的一簇黑色的毛,许久才开口:“你切不能再去叼人家的鸡了。被捉住了的话,不是所有人都像庙里的和尚一样不杀生、不吃肉的。”

被看穿了。狐狸有些烦躁地动了动尾巴尖儿,最终还是决定甩甩脑袋,躲开了小和尚的手。

“哦,是了。”小和尚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倏地站起身,冲着厨房跑去。

狐狸挪了个位置,趴在了草丛里。腿上的伤还是在疼,狐狸硬着头皮舔了舔伤口。现在这个情况,家附近是回不去了。谁知道那疯道士是不是在他家门口守株待兔。不回家,也就没有药,他身上也没有什么银子,即使下山去也找不到合适的酒家住下。

“喏,喝水。”小和尚把瓷碗放在他面前,碗里的水因为晃动溅了几滴挂在草上,每一颗水珠里都住着一弯月亮。

狐狸灌了个水饱,满意地咂咂嘴。

“你是一只漂亮的狐狸。”小和尚咬着馒头,含含糊糊地说。“我认识一些草药,明日我便采了给你治腿,如何?”

兴许……留在这里也不错。狐狸望着小和尚。小和尚笑着的样子冒着傻气,却又单纯得可爱。仔细看样貌,居然也并不比他见过的甚么绝世美貌的公子差上几分。若是没有出家,便不知道是便宜了哪家姑娘了。

“时候不早了,我给你取些干草铺在那边草丛后边,这样方丈和师兄们发现不了你,你也能睡得舒服些。”小和尚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拍拍手上的馒头屑,起身往柴房走去。

四、

安顿好狐狸,小和尚回到了禅房。大家都已经准备歇下了,小和尚匆忙找到永固师兄,请他再找其他人与他一同下山。

“怎么?为何不去了?”永固师兄疑惑地看着他,“是罚抄的书还未抄完?”

小和尚心下有些慌张。匆忙间,都忘记找个理由了。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救狐狸一命,佛祖一定会原谅他今日打谎的。

“抄是抄完了,只是……被风刮跑了一些。”

“那找到了没有?”

“没有,约莫是找不到了。”小和尚有些紧张地抠了抠指甲,“我又不想再抄半本,就……下月再下山吧。”

“好吧。”永固师兄遗憾地点点头,“那下月带你出去的时候,给你买烧饼吃。”

“多谢师兄!”小和尚有模有样的行了个礼,快速跑回自己的禅房。

灭了灯躺在榻上,小和尚忍不住又想起来那只狐狸。金红的、柔顺的皮毛,耳朵尖儿却是黑色的一簇,眼睛圆的发亮,像是琥珀藏住了黑夜的颜色。漂亮。

第二天,小和尚早早便去了后山。小和尚的爹爹是个郎中,虽然爹爹走得早,小和尚却跟着他学了不少辨别药材的法子。哪些草能治哪些病,小和尚记得一清二楚。很快,采齐了几味草药,他把它们揣在衣襟下了山。小和尚在厨房里找了个石臼,把草药放进去细细研成了碎末,又找出一块白麻布撕成条捏在手里,抱着石臼去寻那狐狸。

大抵是听到脚步声,狐狸警觉地从有些发黄的草间探出了脑袋。看见是小和尚,脑袋就消失在了草丛后边。小和尚看着它这副模样有些想笑,拨开草丛用石臼压住,盘着腿坐下,小心地给狐狸上药。

狐狸很安静,像是通人性一样将脑袋搭在小和尚的腿上,耳朵有时因为避免碰到衣襟而贴在脑袋上。除了偶尔碰到伤痛处时会低低地嘤咛两声以外并不发出其他声音。

“可能会有点疼……但是还好,伤得并不重。”

“过两日好些就能走动了,这两天你可不能乱跑。”

“你真好看。你有名字吗?没有的话……叫你琥珀,如何?”

五、

名字这样的东西,狐狸从来是不稀罕的。

不过是一个符号罢了,有甚么意思?代指这个,也就能代指那个。狐狸一直觉得这不过是人类们都有太过类似的灵魂,免不了混杂不清,于是择一个代号来分分清楚。

只是……琥珀。的确是个好名字。他喜欢。

狐狸懒洋洋地看了看腿上精心系上的洁白的布条,想着小和尚看着他的时候温润的眼神。也许……他也会拿那种眼神去看别人罢。狐狸这么想着,心里却是有些失望。

狐狸已经悄悄在这庙里呆了近一旬,腿上的伤口早就大好了。只是那小和尚不是很愿意承认这一点,仍旧每日来换下他腿上系的布条。小和尚经常会跟他说很多事。不过是今日方丈又讲了甚么经,明日哪位师兄又悟了些甚么,又或者这两日庙里香火旺,哪位常来的施主又说了些甚么云云。狐狸并不感兴趣,但是也会枕在小和尚腿上细细地听他念叨。

小和尚声音好听。刚刚褪去青涩,有时会因为整日诵经有一些沙哑。

总是呆在这庙里也不是个办法。狐狸往太阳底下挪了挪。日日跟着小和尚吃斋,狐狸有些想念肉的味道了。再说,已经深秋了,他的毛再怎么厚,也不能就着这一堆干草过冬。

然而的确舍不得这个傻乎乎、又有些可爱的和尚。

这么想着,狐狸化成了人形。

从人类的角度来看,这名公子面容的确是生的俊朗,甚至可以说是闭月羞花。也许因为是狐,周身上下都有些阴柔娇媚,细看反倒更像是个美人。只是吊梢的眼角残留一点儿狐狸的特色,金澄的瞳子里带着一些刻在骨子里的魅惑。这么一点恰到好处的魅惑却因为被包裹在水蓝绣纹的一袭白衣里而被中和得恰好。但是当你看着他的眼睛,却总会被惊艳。甚至会想他若穿红衣,定是柳巷的花魁。

时间还早,小和尚昨日来,说今日要为一个甚么人念经超度,庙里的人此刻大抵都还在大殿。

平常趁着没人的时候,狐狸也没少在庙里闲逛,自然熟悉地形。于是狐狸径直去了小和尚平日里誊抄经文的偏殿,找了半天才寻到小和尚的几案。

狐狸坐下来,慢悠悠地看了看小和尚的字。虽说比不上书法大家,却也算得上好看。字体劲瘦有风骨,却带着些潦草。的确像是这个年龄当有的笔迹。

狐狸取了一张黄纸,轻轻挽了挽袖子,拿起笔蘸饱了墨汁,写了些道别的话。正准备落款,又想起了甚么似的补充了几句。

置了笔,狐狸举起那张纸默读了一遍,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待墨迹干了便折好压在了镇纸下。走前看见桌上的一串佛珠,每颗菩提子都雕琢得精细。只当留个念想罢。狐狸也没多想,便取了一颗最白净、圆润的菩提子小心地收在袖中。

那,再最后看他一眼罢。

狐狸变回原形,悄悄来到大殿后门。僧人们都在念着经,没有人注意到从后边溜进来的、躲在阴影里的一只狐狸。

他看到他了。双手合十,拇指上挂着一串佛珠,嘴里嘀嘀咕咕的,狐狸也不懂他在念些甚么。木鱼声突然停止,狐狸被吓了一跳,赶紧悄悄跑出了大殿。

暮秋,九月初七,有掉在地上的板栗扎爪子。再见了,小和尚。

六、

小和尚知道它走了。

“蒙君疗我,有幸识君。君之善,虽予微贱,未曾废离。若治之举,予感激不尽,当日之恩,予无以为报。来日相报,愿君待之。琥珀。”

“残阳西入崦,茅屋遇孤僧。

落叶人此在,寒云寺几层。

共奏初夜琴,闲剪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吾愿爱与憎。”1

小和尚望着玉坠出了神,第一次觉得心里空了一块。琥珀啊,是这里不好吗?小和尚顺手拿起桌上的佛珠,突然发现绳子被重新系过。他拨弄着菩提子刻的珠子默数了一遍。是一百零七颗。

狐狸啊。小和尚盯着手上那串珠子。你是不是要我每念一百零七遍佛陀,就要念一回琥珀呢?

七、

和尚挑着最后两桶水回到了厨房。

透着山里寒意的泉水从木桶里倾进水缸中,和尚拾起斜靠在上的水缸盖覆在冰凉的透澈上。走出厨房,他看着厨房边上的老槐树。槐树底下的草长得高,却枯得早。每年入秋,那一片便是最早黄了的。

和尚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收回了目光,将扁担立在了墙根。

“这位师父,请教一下。”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佛珠……一般都是甚么制的?”

和尚僵住了。扁担顺着墙根滑了下去,落在地上撞击出声。

他转过身,匆忙地行了个礼,却并不敢看那提问的人。“这位施主,佛珠不必过多在意其由何物所制。所谓静虑离妄念,持珠当心上,只要诚心礼佛,即可开悟涅槃。”

“你为何不看我?”那声音似乎带着些失望,说话人却仍旧是笑着的,“我知道你们礼佛,不可近女色、不可有淫念,可是这位师父,你应当听得出来,我可是男子。”

和尚答不出来。

一不杀生戒,不杀生物也。二不偷盗戒,不取不与也。三不邪淫戒,不犯有看守者也。四不妄语戒,不为无实之言也。五不饮酒戒,不饮酒也。没有一条方丈讲过的戒律能帮他避免与面前这个人交流。

于是和尚抬起头。白衣,袖口却是红色绣纹,里衬也并不是原先那般白,而换做了玄色。和尚的目光却并不敢再往上了。

和尚知道,他第一次见到琥珀的时候,他就已经走向歧途,只是他从不愿承认。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却这么生生骗了自己五年。

他早知道琥珀是狐妖,甚至在琥珀告别以前就知道。和尚自以为多年礼佛已经让他看破红尘心无旁骛,谁知如今再见,却才发现自己所有的例外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琥珀。

那是遇到琥珀以后的第三日。那日清晨他从山上采了草药,却被管香油钱的静幽师兄叫了去,说是帮着去搬些新的香炉。香炉很重,几个人花了许久,才将它摆到合适的位置。

和尚知道琥珀在等自己给它换药,于是小和尚匆匆忙忙地跑回禅房取采来的草药。许是要感谢缘分,若非那鼎沉重的香炉,他便不会有机会在禅房外见到那一袭白衣。

虽说只有那么一面之缘,但可谓是惊鸿一面。和尚从来不知道天下有如此美貌的男人。肤若凝脂,唇红齿白,头发柔顺乌黑,却并未如其他人一般束发,而是随意地散在肩头。虽是身着白衣,袖口也有克制素净的蓝色绣样,不知怎的却透出一丝勾人的风韵。这人举手投足都如此典雅自然,只是看上去右腿有些不利落,像是受过伤一般。

大抵没有寻到自己想要的人,那白衣公子便由左侧的景墙走了。

平日里来上香拜佛的施主都只是在大雄宝殿停留,与方丈关系好些的礼佛者也最多去到偏殿与方丈探讨佛法。如今这名公子赫然立于自己的禅房门口,且右腿有伤,又向着厨房后山的方向去了……小和尚不敢再往下想了。

后来,琥珀留下那几句字文就走了。和尚总是想着狐狸留下的那句诗:“世界微尘里,吾愿爱与憎。”和尚读遍了藏经阁里的经书,却愈发读不懂这一句近乎白话的诗,愈发参不透自己那颗心。

“怎么,小师父是怕看我一眼便就此堕入甚么地狱么?”想是琥珀被他这副畏首畏尾的模样逗笑了,说话时尾音向上扬起,直截了当地扎在和尚的心上。

和尚想象过琥珀说起话来会是什么声音。他知道那一定是天下最好听的声音,定是温婉而克制,却让人忍不住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他知道飞蛾扑火,可是这还是远远超出了和尚的预期。

媚,柔媚,娇媚,掺杂着混合不清的欲望以及在平静表面下奔涌的情意。和尚觉得有些热。这不对,暮秋,九月,怎会觉得热。

还是没忍住。和尚的眼神慢慢地向上飘,终于,落在了对方的脸上。还不等他从被惊艳的愣神中缓过来,那双金色澄澈的眸子就拉着他堕入了地狱。

“敢问……姓名?”和尚不知该说些什么,犹犹豫豫了半天后却只问出了这样一句不上不下的话。

“在下苏育沛。”

丽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2

是个漂亮的名字。

跟你很配。

六、

“不知师父是否愿意同我下山看看。”苏育沛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柔和明媚,“我在家备好了斋饭,算是报疗伤之恩。”

和尚停顿了许久,似乎的确在认真考虑,但一紧张就摆弄手指甲的毛病暴露了他现在的慌乱:“礼佛之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施主不必多言谢,只要今后多行善事,便可当作报答。”

话一出口,和尚就有些后悔。你想他想了这么多年,却连跟他下山的的勇气都没有。

和尚习惯性地拂下腕上的珠串,快速地拨动上面的佛珠。当标记的那颗稍大的珠子刚好转了一圈时,和尚却停住了。

佛珠珠串一百零八颗,为证百八三昧,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而身心寂静。只是,他的佛珠上,还缺了一颗琥珀。

“一百零八。”一颗系了红线的菩提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和尚猛地抬头,看着那只漂亮的手捏着红线的一端,欣喜的同时却也有些沮丧。到如今,他的确是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罢了。不过是赴宴,吃顿素斋而已。和尚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就最后骗自己一回。

“好。只是得劳驾施主移步寺前大门等候,待我告知主持。”

七、

许是如此美貌的公子与衣着贫寒的和尚走在一起并不搭调,一路上两人收到不少路人的侧目。

狐狸倒并不介意。

前朝时他修行尚不够,顶着狐狸耳朵出门也是常有的事。他到没觉得是件不好的事,还总是故意用耳朵尖儿的毛去逗那些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小孩子,不免引得这些小崽子们揪着他的耳朵不放。最后只得露出尖尖的犬齿嘶嘶地吓唬吓唬这些不知高低的肉团子。

反而是作为人类的和尚一路半低着头,只瞧着狐狸白色的衣角,跟着他七转八拐地进了一个胡同里。

眼看着没有了路,和尚正疑惑地抬头,却见狐狸径直穿过了墙。

“欸,你这……”和尚愣了,又转念想到这是个狐妖,于是硬着头皮冲着墙就往前走。

于是和尚的脑袋就这么生生撞在了墙上。

狐狸扑哧地笑出声,拉住和尚的手腕就把他拉进了墙内。只是狐狸没想到,和尚看起来并不多壮,却是结结实实的重量。一个重心不稳,就不小心同和尚一起倒在了草地上。这画面看上去倒是挺奇异,和尚扑在了狐妖身上,一只手还撑在自己耳朵旁,好像下一个动作便要亲下去了一样。

和尚窘迫地匆忙站起身,不知所措地摆弄着衣摆,满脸通红,甚至耳朵尖儿都蒙上了一层粉色。是了,即便诚心礼佛,和尚也仍旧是个二十二的青年,更别说清心寡欲了这么多年了。遇到这样的事情,怎么会不窘迫?

狐狸虽然只觉得这样的和尚可爱,但也并不想他难堪。于是一边散下发髻一边对着和尚解释。

“这就是寒舍。若是不太习惯,也可以找一家好些的酒家让他们做些斋饭也可。”

和尚环顾四周,着实惊异。墙外是深秋,墙内却没有任何凋零的景象。树木苍翠,百草丰茂,一副春意盎然。

“不必麻烦。”和尚对着苏公子行了个礼,“接受感谢已是太多,又怎么能太劳烦公子。”

狐狸站起身,头顶不知甚么时候冒出了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你在我这不必多礼。若是总记挂着太多约束,就失掉了我请你出来的意义。今日,我只有着一个要求,请君放下那些冗杂的清规戒律。过了今夜,你若想,便留下,我用一世报你。若不愿留,你大可当今日黄粱一场。明日你还做你的和尚,我仍做我的狐妖,我便谁也不欠了。”

“可是……”和尚想说些甚么,却被一根手指按住了唇。

“嘘。你皈依之前唤作甚么?”

“白若华。”

“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狐狸眯起金色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男子,“好听。那么,你今日便是白若华,并不是甚么和尚了,听懂了么。”3

不等和尚反应,自己身上的衣服就被狐狸变成了俗世的款式,头顶也束起了发髻,似乎他从未出家,又似乎他这个和尚特地为了他的狐狸还俗一日一般。

“你会弹琴吗?”琥珀问他。

“小时候学过几日古琴,只是现今只记得一曲了。”

“无妨。”

他领着他去到了小溪对岸的亭子里。这墙内的季节大抵是暮春,亭子边上栽的柳树飘下些柳絮。白花花地,因为风吹而沾在了狐狸的耳朵上。

“你弹给我听。”狐狸动了动耳朵,停留的柳絮又随着风飘远了。

“我弹的并不好。既然琥珀……公子想听,那么就献丑了。”

“就叫我琥珀罢。”狐狸扭了头,似乎不太情愿。但是尾巴尖儿悄悄地拍打着衣服后摆,趁着身后的人不注意抿着嘴笑了。

架好琴,半倚在柱子上的狐狸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巧通透的玉壶,也不拿只酒杯,就这么对着壶嘴灌进嘴里。他看着他用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便流出一曲梅花三弄。和尚所有的克制、所有的修行、所有严苛的戒律都藏在这曲子里,再加上古琴本就有的暗哑,狐狸听得苦涩。

“梅花二弄迎春曲,

瑞雪溶成冰玉肌,

错把落英当有意,

红尘一梦谁笑痴……

只剩花间痴与梦,

寂寞花仍要向往,

不懂人憔悴。

与君同生共与死,

梦归江南何处去?

小石桥下纵身入,

水流伴我笑千愁。”4

狐狸跟着唱起来。和尚低头看着手中振动的弦,他知道琥珀是故意的。梅花三弄那么长的词,他偏偏截了这么痴情的几句。琥珀唱得柔,声音飘渺,随着风一阵一阵地飘进耳朵里,痒痒的。

一曲毕,一壶酒也下了肚,狐狸已是微醺。

“白若华。”琥珀走到亭子外,笑眯眯地靠在栏杆上,“白若华。你过来。”

和尚有些茫然地抬头,突然反应过来叫的是自己。于是他起身,站在琥珀对面,隔着栏杆望着他。

琥珀身上只剩了一件绣了金线的玄色大袖衫。白净的皮肤被衬得通透,夕阳的柔光给他镀了一层金边。平日看着墨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透出一些红色,莫名与狐狸毛的质感有些重叠。

好看。好看得过火。

“你靠近些,我与你说件事。”

和尚凑过去,视线落在了琥珀的锁骨上。他不愿克制,却不得不屏住了呼吸。

然而他最终是乱了阵脚,灼热的呼吸落在了琥珀颈间。狐狸得逞般的在和尚耳旁轻笑着,盯着他抖动的睫毛,心里只剩下了满满的喜欢。

一个吻印在了和尚唇畔。

时间像是被刻意拉长,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在了心尖上,击碎了近十年的保留与克制,将他暴露在最本真、最原始的欲望面前,挖掘出他埋在最隐秘角落里的欲念、奢望、愚妄、奢求,所有他曾经自己都不愿接受的罪恶通通无处遁形。

“白若华,我唱歌给你听,如何?”琥珀自顾自地坐在了琴旁,并不在意是否得到回应。他知道自己早就已经得逞。狐狸,从来就是如此自私,他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更何况是两情相悦?

五年说长不算长,说短,也不短。

最初,他以为他对和尚的感情仅仅是感激恩情,于是他肆意寻欢作乐,去过烟花柳巷也进过酒肉朱门。每一次放纵不羁后,闭上眼却还是那个身影。

后来,他觉得自己只是见到的人太少,因此会对和尚动心。于是他游历他乡,看遍了天下的美人,仍觉得不如君。

狐狸试过无数种方法忘掉他,可即使他历经数次改朝换代,几百年的寿命和阅历却拿这件事束手无策。于是他对自己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去见和尚以前,狐狸就做好了相见便是离别的准备。他清楚,也许这么些年,和尚早就忘了自己治过的那只狐狸,医他不过是慈悲为怀罢了。

缘分或许就是如此作弄人。在和尚看他的第一眼狐狸就知道,自己算是栽在这人手里了。他看见了和尚眼睛里的思念和情意,也看见了他的挣扎。

那么,便由我来做那个恶人好了。让我拉着你,一起堕落沉沦。

“微风吻枝桠,撩拨着心房。

朝朝暮暮情,久久不能忘。

月在水中央,心随之荡漾。

一步一缅想,寸寸皆断肠。

回首来时路,隔世两茫茫。

生如一壶茶,离若一抹香……”5

白若华拾起琥珀随手置于地上的酒壶,笨拙地将那微凉的液体倒进自己嘴中。酒辣得呛鼻,一阵热气冲上眼前。白若华咳嗽了两声,胡乱拿袖子抹掉流到脖子上的酒。他只听人说饮酒壮胆,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琥珀,”白若华从背后抱住了他的小狐狸,他将自己的脸埋在对方的颈窝贪婪地嗅着,“我不愿再错过了。”

“好。那么我便用这一世来报你。”

八、

和尚不见了。

寺里的僧人们只知道九月初七那一天,方丈最喜欢的小弟子走了,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说是下了山后便没了踪迹。

所有人都很惋惜。大家都说他是最有慧根的那一个,平日里修行也刻苦勤奋,只需要稍稍启发便能悟道不少东西。有的甚至说,若是方丈圆寂了,他便会是这寺里的主持了。

永固在斋堂发现了一张黄纸,上面写着一首诗,是李商隐的《北青萝》,只是改了几字。

“残阳西入崦,茅屋遇孤僧。

落叶人此在,寒云寺几层。

共奏初夜琴,闲剪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吾愿爱与憎。”

众人惊奇,方丈却只是微笑不语,摇了摇头。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固生忧,由爱固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然若爱之切,亦无所惧也。”6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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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改自《北青萝》(唐,李商隐),原诗为:

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2出自《山海经•南山经》,“育沛”为琥珀的别称。

3出自《楚辞•天问》,“若华”意为神话中若木的花。

4节选自《梅花三弄》原曲曲词,作者为东晋桓伊。

5选自古风歌曲《醉》,演唱者黄龄,作词宋阳。

6第一句出自佛学著作《妙色王求法偈》,最后一句为自作主张添油加醋以符合情节。

×××××××

啊啊啊总算肝完啦!!撒花花!

本来在七八节之间想要写一点颜色,但是我怕有人接受不了,只好作罢。

如果想看的人多我再单独发,lofter同名,颜色应该在那边更新了。

第一次写这种类型的作品,情节安排、行文逻辑中的各种不足之处还请请多多包涵!

/想要评论呜呜呜我写得好累,瘫了。

/查资料有些头秃,甚至为了给和尚取名翻了一遍山海经,但是最终还是决定用了楚辞里的这个名字。

/总之创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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