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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 烟管

芥川龙之介 烟管

芥川龙之介 烟管

①译者注:参勤,诸侯每隔一年来江户谒见将军并留在幕府供职一年的制度。

根据幕府的规制,前田家自五世加贺守纲纪以后,在大廊下①的位置世代摆在尾纪水三家之后。当然要说富裕,在当时的大小诸侯中可以说无人能比。所以城主齐广手持纯金烟管,不过是具有与之身份相符的装饰品而已。

①译者注:大廊下,江户城中心城堡里的房间,分上下两层。上层的房间供三家、三卿使用,下面的房间供前田、岛津、三家的子弟等使用。

齐广对自己持有这个烟管非常得意。不过这洋洋自得或由衷的高兴,并非因为从任何意义上说都可以把玩烟管,而是平常能随时把这样的烟管叼在嘴里,显示出优越于其他诸侯的权势。可以这么说,他把纯金烟管视为加州百万石诸侯的象征,不论前往何处,他都志满意得地随身携带。

正因如此,齐广每次登上江户城,都是烟管不离手。和别人谈活的时候自然如此。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经常从怀里掏出来,派头十足地含在嘴里,然后悠闲自得地吸着长崎烟丝之类香味浓郁的香烟。

当然,也许他原先得意洋洋的心态,并没有傲慢狂妄到以烟管或烟管象征的百万石权势向别人炫耀自我的程度。不过,即使他不想炫耀,将军府的人也已把目光集中到了这枝烟管上。齐广意识到大家的目光都注视这枝烟管,产生一种愉快的感觉。——实际上,当现在同座的大名夸他的烟管非常精致,提出能否欣赏一下的要求时,齐广甚至觉得嘴里的烟味都比平时更加愉快地刺激舌头。

对齐广的纯金烟管惊叹不已的人们中,最喜欢议论的要数所谓的“坊主”①那群人。他们一凑到一起,就兴致勃勃地谈论这枝“加贺烟管”。

①译者注:坊主,伺候幕府、诸侯的侍者,剃光头,从事茶水、饮食等杂役。

“真不愧是大名用的烟管。”

“同样都是烟管,那玩意儿,当金子卖也值不少钱哩。”

“要是放在当铺里,能值多少钱?”

“谁像你呀,没人把它拿去典当。”

有一天,他们五六个人又凑到一块儿,圆圆的光脑袋围成一团,一边吸烟一边照例聊起烟管。这时,“数寄屋坊主”①河内山宗俊偶然走过来。此人后来是“天保六歌仙”中的主要rôle(成员)。

①译者注:数寄屋坊主,江户幕府时代掌管茶礼、茶器的小官吏。

河内山眼角不屑一顾地扫了一遍这些光头,趾高气扬地说:“哼,又是聊烟管!”

“不论雕刻也好,还是纯金的材料也好,都是了不起的。像我们连银烟管都没有的人,看一眼,实在是大饱眼福……”

那个名叫了哲的“坊主”谈意正浓,突然发现自己的烟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宗俊拿去,掏出烟丝,装在自己的烟管里,正悠然自得地吐着烟圈。

“喂,喂,这不是你的烟袋。”

“行了,行了。”

宗俊瞧也不瞧了哲一眼,又开始装烟丝。抽完以后,打个小哈欠,把烟袋扔回去。

“烟丝不怎么样。还说喜欢烟管,简直令人吃惊。”

了哲急忙把烟袋收起来。

“瞎说。要是纯金烟管,我这烟抽起来还是很不错的。”

“哼,又是什么纯金烟管……这么喜欢,怎么不去要来呀?”

“把它要来?”

“是啊。”

了哲对宗俊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似乎也感到惊讶。

“你瞎说什么?我再贪得无厌,也不至于……要是有一枝银烟管也就满足了……要知道,那可是纯金的呀。”

“当然知道。正因为是纯金的,才去要哩。要是黄铜的,谁还要啊。”

“不过,我还是有点害怕。”

了哲拍了一下光秃秃的脑袋,做出一个不敢的动作。

“你不去要,我可去要啰。以后别眼红。”

河内山说完,一边磕打烟管,一边摇晃着肩膀冷笑。

时隔不久。

齐广和往常一样在将军府的一间屋子里吸烟。这时,描绘有西王母故事的金色隔扇不声不响地打开了。一个身穿印有家徽的、黄地黑色条纹丝绸和服外褂的“坊主”恭恭敬敬地爬到他跟前。他的头没有抬起来,齐广不知道来者何人。齐广以为他有公干,便一边磕打烟管,一边朗声问道:“什么事?”

“嗯,宗俊有一事相求。”

河内山略一停顿,然后继续说下去,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来,最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齐广的脸。这种人往往有一种讨人喜欢的态度,但那双眼睛却像蛇盯住猎物一样可怕。

“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希望大人将手中的烟管赏赐予小人。”

齐广不由得看着手中的烟管。当他的视线落到烟管上的时候,河内山及时地紧追一句:“怎么样?请大人恩赐。”

宗俊的口气不仅仅是恳求,同时也包含着“坊主”这个阶层的人对所有大名具有的威胁之意。将军喜欢复杂繁琐的典章故事,因而所有的诸侯都必须听从“坊主”的指导。齐广一方?出于这种无奈,另一方面也不愿意别人在背后说起自己吝啬,而且对他来说,纯金烟管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当这两种因素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他便不由自主地把手中的烟管伸到河内山面前。

“噢,给你,拿去吧。”

“多谢大人。”

宗俊接过纯金烟管,毕恭毕敬地捧举过头顶,匆匆退到隔扇外面。就在他刚一退下来时,有人从后面拉着他的袖子。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了哲。了哲那张浅麻子的脸嘻嘻笑着,手指着宗俊手上的纯金烟管,一副垂涎三尺的神情。

“你瞧。”

宗俊低声说,把烟管的烟斗那一端伸到了哲的鼻头前面。“你终于把它弄到手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现在眼红,可来不及了。”

“下次我也要去。”

“哼,随你的便。”

河内山掂了掂烟管的分量,从隔扇上方朝齐广瞥了一眼,又摇晃着肩膀冷笑起来。

齐广对自己的烟管被别人蒙走,并没有觉得心情不愉快。他从城堡上下来的时候,显得格外高兴,那些随从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把烟管送给宗俊,从中获得一种满足感。或许可以说,比自己手持烟管的时候获得更大程度的满足。其实,这是极其自然的。因为正如前面所说,他对自己持有这枝烟管洋洋得意并非出于赏玩烟管,而是通过烟管的形式炫耀自己百万石俸禄的权势。所以,正如持有纯金烟管可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一样,把烟管毫不吝啬地送给别人也可以满足这种虚荣心。虽然所送的人是河内山,当时由于对方的原因有些无奈,但这丝毫不影响内心得到的满足。

于是,齐广一回到本乡的公馆,就愉快地对身边侍从说:“烟管被宗俊坊主拿走了。”

家臣们闻知此事,都对齐广的慷慨大方感到吃惊。但是,唯有“御用部屋”①的山崎勘左卫门、“御纳户掛”②的岩田内藏之助、“御胜手方”③的上木九郎右卫门三人紧皱眉头。

①译者注:御用部屋,江户城内各诸侯的政务所。

②译者注:御纳户掛,掌管衣服、物品的官吏。

③译者注:御胜手方,掌管会计的官吏。

当然,一枝纯金烟管的费用,对于加州藩的经济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是齐广在节庆、朔望登上城堡,要是每次都被“坊主”索取一枝,这开销就非同小可,说不定还会导致增加赋税弥补制作烟管开支的结果。要真是那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三个忠臣不约而同地对此惶恐不安。

于是,他们立即开会研究对策。其实对策只有一个,就是改换制作烟管的材料,让那些“坊主”失去兴趣。但是在更换成什么材料的问题上,岩田和上木发牛了意见分歧。

岩田认为如果使用比银还要差的金属做材料,有碍主公体面。上木则认为,为了防止“坊主”的贪婪之心,使用黄铜是再好不过。现在还顾虑什么体面,那是姑息纵容之见。两人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于是,老成持重的山崎提出折中的方案:两个人的主张都很有道理,但先用银制作,如果“坊主”还要,再改成黄铜也不晚。对此,其他二人当然不会有异议。接着,三人又研究决定命住吉屋七兵卫制作银烟管。

从此以后,齐广每次登上城堡,手里拿的都是银烟管。同样精雕细刻有剑梅家徽,十分精致考究。

当然,他对这新烟管不像以前那样自鸣得意,和别人谈话的时候,很少拿在手里。往注拿出来又马上收起来,同样是长崎烟丝,不如用纯金烟管抽的时候那么芳香馥郁。当然,烟管的材料改变不仅对齐广产生影响,正如三个忠臣预料的那样,也影响到“坊主”们。但是,这个影响最后竟出现与他们的预料完全相反的结果。因为原先是纯金烟管,有的人还不敢张口要,现在换成银的,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跑来要烟管。齐广对把纯金烟管给人都满不在乎,更何况银烟管,一点都不觉得可惜,有求必应。最后变得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登上城堡是否就是为了给别人烟管。

山崎、岩田、上木听到这种情况以后,又愁眉苦脸地聚在一起商量对策。事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只好实施上木的方案,制作黄铜烟管。于是,决定命令住吉屋七兵卫制作。就在这时,一个近侍前来传达齐广的意旨。

“主公说那些坊主对银烟管贪得无厌,命令你们制作以前那样的纯金烟管。”

三人哑口无言,不知所措。

河内山宗俊看见其他“坊主”争先恐后去要齐广的银烟管,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了哲在八月朔日①齐广登上城堡的时候拿到一枝银烟管,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宗俊真想操着天生的尖嗓门劈头盖脸骂他一句“混蛋”。他并不是不想要银烟管,但是如果自己也和其他“坊主”一起追着要,那就太过于给银烟管“贴金”了。他备受傲慢与贪婪纠葛的痛苦折磨,心里很不服气——瞧着吧,老子非把你们镇住不可——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一直虎视眈眈地觊觎齐广的烟管。

①译者注:八月朔日(一日),此日农民第一次收谷,庆祝农业丰收,天正十八年(1590)的这一天,德川家康第一次进人江户城,定为特别节日,大小诸侯等皆登城诵读贺词。

有一天,他发现齐广用以前那样的纯金烟管悠然自得地吸烟。但是,好像还没有一个“坊主”去向他要。恰好了哲从这儿经过,他喊住了哲,用下巴悄悄向齐广那边扬了扬,低声说道:“瞧,又用上金的了。”

了哲神情惊愕地看着宗俊,说:“不要太贪得无厌了。我们连银烟管都那样死皮赖脸地要,他怎么又会用金烟管呢?”

“你说那是什么?”

“大概是黄铜的。”

宗俊摇晃着肩膀,但顾忌周围有人,没有放声笑出来。

“好,黄铜就黄铜,我去要来。”

“你怎么知道那又是金的呢?”了哲似乎对自己的想法发生怀疑。

“你们的心人家早就看透了。像是黄铜,其实那是纯金的。你想想,百万石俸禄的老爷好意思用黄铜烟管吗?”

宗俊匆匆说完,毫不理会站在绘有西王母故事贴金隔扇外面的瞠目结舌的了哲,径自向齐广走去。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了哲在榻榻米走廊上又碰见宗俊。

“那件事怎么样?宗俊。”

“哪件事呀?”

了哲努出下唇,目不转睛地看着宗俊的脸:“别装蒜。就是烟管的事呀。”

“哦,烟管啊。烟管嘛,给你吧!”

河内山从怀里掏出金光闪亮的烟管,突然往了哲的脸上扔去,然后疾步离去。

了哲一边摸着脸上,一边发着牢骚弯腰把掉在地上的烟管拾起来。一看是剑梅家徽精巧细致的黄铜烟管。了哲气狠狠地把烟管扔在榻榻米上,然后抬起穿着白布袜子的脚,做出使劲踩踏的动作……

从此以后,“坊主”再也没有向齐广索要烟管。因为宗俊和了哲一起证实齐广的烟管是黄铜的。

于是,以黄铜烟管冒充纯金烟管欺骗齐广的三个忠臣再次商议,命令住吉屋七兵卫重新制作纯金烟管,与被河内山拿走的那一枝大小、形状、花纹一模一样。齐广手里拿着烟管,洋洋得意地登上城堡,心里想着大概又要被那些“坊主”索走。

但却没有一个人提出索要烟管的要求。就连要走两枝纯金烟管的河内山也只是瞟一眼,弯着腰从前面走过。同座的其他大名也都是默不作声,谁也没有说想欣赏一下。齐广觉得奇怪。

齐广不仅感到奇怪,到后来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于是,等河内山从他面前走过时,他主动对河内山说:“宗俊,要烟管吗?”

“不,谢谢。我以前已经赐领过了。”

宗俊大概以为齐广在愚弄自己,虽然语言恭卑,口气却很严厉。

齐广一听,大为不快,脸色阴沉下来。长崎烟丝也觉得味道不对。他突然觉得,先前那种百万石俸禄的权势如同从纯金烟管冒出来的青烟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据年代久远的传说,前田家自齐广以后的齐秦、庆宁都使用黄铜烟管。或许这是从纯金烟管中尝过苦头的齐广留给后代的遗训吧。

大正五年(1916)十月

郑民钦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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